衛律聳聳肩道:“信不信由你,我向來自恃有過目不忘之能,可聽她唱過好幾遍了,還是記不住,那長度真不是一般人能背得下來的。像她這樣獲得異能的還非止一二。重病、昏迷、異夢……都會使一些人突然自發地會唱這漫長的故事,還能占卜治病,成爲巫師。這種奇事,除了神授,無法解釋。這裡不比中原,巫師是要有真本事才能使人信服的。胡人不聽花言巧語,只重實效。像欒大、少翁之流,也就只能騙騙你們那位英明神武的皇帝了。”
李陵看了眼那巫師,道:“你們稱她大巫,她是這裡最有名的巫師嗎?”
衛律道:“是的,不過真正的讀音是‘達烏’。胡語‘達’是偉大的意思。‘烏’就是烏爾根。烏爾根是匈奴最有名的巫師家族,世代以巫醫爲業,他們中最出色的巫師,纔會被冠以‘達烏’的稱號。因爲讀音,有時中原人會誤以爲是‘大巫’。不過也沒大錯,現在烏爾根一詞,也差不多成爲‘巫師’的代稱了。其實巫師一詞,在胡語中真正的讀法是‘珊蠻’,少卿精通胡語,或者聽說過。”
李陵點點頭道:“嗯,那你們這位偉大的烏爾根,無師自通唱出的到底是什麼故事?一定很精彩吧。”
李陵的聲音裡充滿了戲謔,衛律卻並不在意,道:“我只記得大致情節,說的是一場發生在天庭的戰爭。極北冰空有位天神,因爲歸屬未定,引發了東方的最高神和北方的最高神的爭奪。北方神戰敗,部下懷恨在心,化爲九頭惡魔,爲害人間。神魔之間鬥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大地被冰雪覆蓋,百獸淪亡。人類飢寒交迫、疾疫橫行,還被各種怪異的蟲獸吞噬。後來惡魔雖被制服,卻噴出洪濤惡水,淹沒了蒼穹大地。天神派出神鷹,降臨世間,和一位女子結合,生下了人間第一位珊蠻。神鷹施展神技,誘導珊蠻,使其成爲能通曉人神陰陽各界的萬能神者,平息洪水,濟世安民,傳承百代。”
李陵道:“這麼說,你們這裡的巫師都是那隻鷹的後代?”
衛律道:“嗯,各個部族的巫師,不是敬拜鷹隼,就是以燕雀爲祖先,總之都是鳥類。”
李陵歪着頭看着那巫師,道:“我看不出她哪裡長得像鷹。”
衛律道:“不錯,此事多有令人不解之處。不過,有些事,若和中原的史籍結合起來看,會有有趣的發現。我在我的駐牧地有些藏書,少卿可有興趣?”
李陵冷冷地道:“對不起,我沒興趣。你剛纔說,有了九頭怪後,人間出了吃人的怪獸,你不覺得和中原‘十日並出’之後,出現猰貐、封豨、修蛇這些怪物的說法很像嗎?我聽說你學問不錯,宮裡兩間藏書閣的書都讓你翻遍了,到這裡是不是太無聊了,這種東拼西湊、拾人牙慧的蠻族故事,也撿起來當個寶了?”說完不等衛律答話,便自管自揚長而去了。
衛律卻毫無惱怒之意,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呵呵一笑,神情間居然流露出一絲欣賞的味道。
天漢四年,漢朝派李廣利、路博德、韓說、公孫敖率二十萬大軍,兵分三路,直撲匈奴。
這是一場比兩年前更激烈的戰爭。匈奴把所有輜重悉數運到餘吾水之北,單于親率十萬騎兵,與漢軍接戰。
十多天的時間裡,餘吾水南屍橫遍野,河水被鮮血染成紅色。漢朝以衆擊寡,卻沒撈到半點好處。
這一戰,雙方都損失慘重,元氣大傷。
戰後很久,雙方纔開始遣使和談。
接待漢使的穹廬前。
李陵提着劍,兩眼通紅,問穹廬門口的匈奴守衛:“漢使是不是在裡面?”
守衛看着李陵的樣子,有些害怕,道:“是。右校王,您這是……”
李陵一掀帳門,就進去了。守衛道:“等一等!右校王,使者正在……”
帳篷裡,一羣漢朝官吏模樣的人正摟着幾名侍女飲酒作樂,吆五喝六,時不時爆發出陣陣**的大笑。
李陵道:“你們中誰是正使?”
一時間,那些人立刻靜了下來,一齊向他看來。居中一個身形壯碩、滿口酒氣的人道:“我就是。你是誰?單于派你來的嗎?”
李陵看着他,狐疑地道:“你是宮裡的謁者?我怎麼沒見過你?”
那人醉醺醺地道:“你是什麼人?你小子進、進過我們大漢的皇宮?!”
旁邊幾人盯着李陵,恍然大悟,悄悄湊在那人耳邊說了幾句。
“嗯?”那人上上下下打量着李陵,道,“你就是李陵?在下江充,原是趙國人,上個月剛被封爲謁者,出使匈奴。怎麼?有什麼事要說?”
李陵盯着江充道:“朝廷把我的家人怎麼了?”
江充懶懶地道:“斬首,一個不剩。你自己做的事,就該知道結果……”
李陵的身子微微顫抖,呼吸也變得粗重了。江充卻毫無眼色,滿不在意地又要去端起酒杯。李陵忽地一把抓起那酒杯,砰地砸到地上,厲聲道:“我做了什麼了?我李陵率五千步卒橫行匈奴,九死一生,所殺傷的超過了自己兵力的一倍!因爲沒有救兵接應而敗降。能做的我都做了,我有哪一點對不起朝廷,皇帝竟要誅殺我全家?”
說着,嚓的一聲,手中的劍狠狠地斬在了几案上。
江充看着眼前几案上的劍,酒一下醒了不少,這才小心地道:“不、不是爲少卿投降的事。是天子聽說你教匈奴練兵,一怒之下才……”
“我給匈奴練兵?”李陵吼道,“是哪個混賬王八蛋說的?我什麼時候給他們練過一兵一卒了?!”
江充道:“是、是公孫將軍在戰場上捕獲的幾個‘生口’,說李都尉給匈奴練兵……”
李陵一時怔在那裡,隔了一會兒,猛地一腳踹翻了几案,案上酒肉翻了一地。
“姓李的都尉世上就我一個?公孫敖這個廢物!不會問問清楚?我要是給他們練過兵,他還能活着回去?”李陵怒不可遏地道,“回去告訴皇帝,那是塞外都尉李緒乾的好事!”
衛律單人匹馬站在山岡高處,眯起眼睛看着南方,像是陷入了沉思。
遠處,一塊岩石後,一支箭無聲地瞄準了他。
嗖的一聲,箭破空而出,直中目標。
衛律捂着插在胸口的箭,晃了晃,從馬上摔了下來。
岩石後,李陵拋下弓箭,跳上早已準備在旁邊的戰馬,催馬直向衛律那裡奔去。
就在快要到衛律面前時,忽然嘩啦一聲,連人帶馬一起往下一沉,李陵反應極快,立刻便知是落入了陷馬坑,不等整個人落進去,便伸足往馬背上一踩,縱身躍起,騰身半空之時,又拔劍向衛律斬去。在這樣倉促之際,李陵的幾個動作毫不猶豫一氣呵成,可以說是應變極快。然而恰在此時,一張大網忽然從天而降,李陵人在半空,無法再騰挪躲閃,連人帶劍被那大網罩住。幾名早就掩藏在四周樹叢中的匈奴士卒立刻跳了出來,一齊收緊網繩。李陵奮力掙扎,卻怎麼也掙不脫,轉眼間便被那張大網捆了個結結實實。
衛律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拔下胸口的箭,箭頭拔出時微吸了一口冷氣。
“就知道這兩天你會來找我,還以爲收了你的‘大黃’弓就沒事了。”衛律解開外衣,看了看裡面被刺出一個小口的金絲軟甲,讚歎道,“都說你們李家的人,天生膂力過人,果然名不虛傳。想不到隔了這麼遠,還力能貫甲。”
李陵掙扎着目眥欲裂地道:“要殺便殺,廢話少說!”
衛律把玩着那支箭,道:“嘖嘖,好像是你要殺我吧?我什麼時候說要殺你了?”
李陵眼裡像要噴出火來,道:“栽在你手裡,我認了!是我技不如人,沒法爲他們報仇!”
衛律斜睨了李陵一眼,道:“報仇?我跟你有仇?”
李陵怒吼道:“你乾的好事,你自己知道!拜你之賜,我老母幼弟、妻子兒女,死了個乾乾淨淨!你滿意了?”
衛律踱到李陵面前,上上下下看了他一會兒,目光掃過李陵身上星星點點的血漬,最後落在李陵手中的劍上。那劍上還殘留着新鮮的血漬。
衛律伸指沾了一點那血漬,捻了捻,道:“你剛剛殺了李緒?”
李陵道:“是你殺了他!”
衛律道:“我?”
李陵道:“是你給單于出的主意,讓他來給你們練兵的,對吧?”
衛律道:“是。”
李陵道:“你明知匈奴習俗稱姓不稱名,你故意讓這些李緒訓練出來的胡卒跟漢軍作戰,一旦被俘,招認是李都尉所訓練,對吧?”
衛律道:“是。”
李陵怒不可遏地道:“無恥小人!我殺了李緒才知道,是你在背後搞鬼!你纔是罪魁禍首!你今天最好把我殺了,否則總有一天……”
“等等,等等!”衛律擺擺手,道,“我是不是聽錯了?明明是你們皇帝殺了你家人,你卻說是我殺的;明明是你殺了李緒,你還說是我殺的,是我耳朵有問題,還是你腦子有問題?”
李陵怒道:“要不是你借刀殺人,我會……”
“借刀殺人?”衛律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也要人家肯讓我借才行啊!刀子是在他手裡握着!你冒死爲他潛伏敵國,他只爲一句謠言便殺你全家!你怨恨我給你設局,倒不怨恨他心狠手辣?”
李陵一愕,又怒道:“你胡說什麼?不是你以詭計挑撥離間,朝廷怎會殺我全家?你卑鄙!”
衛律淡淡地道:“你又錯了,我不是離間,是反間。說到卑鄙,詐降和反間,誰比誰更有道德?本來就沒人逼你投降,更沒人逼你詐降,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便要承擔這後果!”
李陵渾身一震,道:“什麼詐降?什麼反間?你瘋了!”
衛律道:“誰瘋了?在匈奴,像你這樣的降將幾十上百,既然選擇了投降,便準備好了家人被朝廷屠戮,從沒一個像你這樣要死要活的!肯死,當初就不會投降了。你不會是今天才知道大漢律吧?可你的表現,就好像原本拿穩了朝廷不會殺你的家人,結果卻意外地殺了!究竟是誰向你承諾,會保全你的家人呢?李緒做的,是任何一個降將都會做的事。你爲什麼要殺李緒?不就是爲了用另一種方式向那邊證明你的清白?”
李陵道:“你含血噴人!我是兵敗勢窮,不得不降。我做的事,我承擔,但不是我做的,誰也別想扣我頭上!”
衛律微微一笑,道:“好一個兵敗勢窮!問題是,你是怎麼兵敗的?怎麼勢窮的?你是他們中最能打的,李廣利那個酒囊飯袋都率領了三萬騎兵,反倒是你只分了五千步卒,還沒糧草、沒後援,直往單于庭送死!你們皇帝吃錯藥了?!你們從浚稽山退到鞮汗山,離邊境只有百里之遙,連我們單于都不太敢追下去了,怕中了你們的誘敵深入之計。眼看你們就快逃出生天了,在這個關鍵時候,你最親信的校尉做了件事——把他手下一名犯了軍紀的軍侯打了一頓軍棍。嘖嘖,行軍法爲什麼非要揀這個時候?還非要褫衣行杖?結果想都不用想,受辱的軍侯一怒投奔了我們,把你們缺糧缺箭、沒有後援的實情悉數供了出來!我們這裡一片歡騰,只有我感到不安。你戰敗投降後,我特地私下去找那個頭腦發昏的校尉,結果跟着你的降卒裡沒有他。後來,我在戰場的死屍裡找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