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把一種完全陌生的語言突然嵌進了他的腦海?
……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即將破土而出……
那胡語……他到底在什麼時候學過?是誰教他的?
不!不對!那不是學來的……他……本來就會!
……他應該問自己,是何時將它遺忘的……他最後一次聽到是在什麼時候?
……包裹着真相的外殼被層層剝落……
……他能感覺到自己越來越接近了……
驀然間,就像一扇巨門轟然打開,世界翻翻滾滾,在他眼前鋪展開去,那裡面有無窮多的內容和無限長的時間,彷彿億萬繁花一齊盛開,又同時繽紛下落,興衰生死,萬年須臾,他的腦海幾乎因爲來不及接納這龐大無邊的內容而漲裂。
呵,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單于金帳。
單于皺着眉對衛律道:“丁零王,你確定這值得嗎?那些密諜眼線,是我們打算在關鍵時刻用來刺探漢朝軍政動向的。”
衛律道:“大單于,我曾對你說過,‘受命者’的力量超過我們所有的軍隊。”
單于道:“你能肯定,‘受命者’就是他嗎?”
衛律道:“我只能說,現在所有的徵兆都指向他。他那種傷勢,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可能活下來。但這其間還有許多疑點,在他身上曾經發生過一些特殊的事情。我需要遣人密查,從他的家人查起。”
單于沉默了一會兒,道:“有人跟我說,你盯着他不放,是因爲以前他父親得罪過你,你不想他死得那麼容易。”
衛律道:“那麼單于是否相信?”
單于看了衛律一會兒,笑了,道:“你的野心比他們想象的要大多了,他們若是知道你真正在圖謀的是什麼,只怕會罵你瘋了。不過,我祖母是漢朝翁主,那些傳說,我多少也聽說過,所以我一直很好奇,想看看你究竟能不能找到。可是你從我大哥時就開始找,到現在也沒找到。”
衛律道:“這一次我比什麼時候都要接近真相。單于,我只是需要……”
單于道:“好吧,你可以動用那些密諜。不過,跟你商量個事,就算他不是‘受命者’也別殺他好嗎?這人是條硬漢子,看看能不能說服他歸降?”
衛律點頭道:“好,我試試。”
衛律再次走進蘇武休養的穹廬,看着僕役換完最後一次藥,便揮手命人退下。
帳中只剩下兩人,一坐一臥。衛律看着蘇武,略微驚訝地發現後者臉上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恬淡。
“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衛律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告訴我,你是不是‘受命者’?”
“我是漢朝欽使,”蘇武平靜地道,“你早就知道的。”
“好,我明白了。”衛律點點頭,道,“既然你只認這一個身份,我便問問你這位大漢欽使。數月前,有人企圖謀殺單于近臣,劫持大閼氏,單于全權委託我審理此案。請問,我該拿涉謀者怎麼辦?”
蘇武道:“你知道,那件事我並未參與。”
衛律道:“就算你不知情,張勝是你屬下,副使有罪,正使難道不該連坐嗎?”
蘇武道:“既非親屬,又非同謀,何來連坐?”
衛律擺擺手,道:“你還是沒有搞清楚狀況。這裡是匈奴,連坐的定義,不是由漢朝的刀筆小吏說了算。好吧,我再說得明確點,被謀刺的是我,現在主審此案的也是我。我說誰有罪,誰便有罪。你只有兩個選擇,死或者降,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資格。不過你運氣不錯,你那一刀,刺出我們單于的興趣來了。如果你歸降,必然能獲得重用。我今日的尊榮爵祿,你明日便能擁有。怎麼樣?”
蘇武淡淡地道:“我若願降,之前又何必自殺。好好想想,你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吧!單于讓你主持審案,你明知我不會歸降,偏要陷我於罪,再假意勸我歸降,我不降,你便有足夠的理由殺我,使兩國自此刀兵大起,血流成河,以遂你一人之願。可你確定能實現你的願望嗎?”
衛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蘇武。
“你又怎知不能實現我之所願?”衛律慢慢地道,“你能預測未來?”
蘇武道:“我知道過去,邊境四夷,從大宛到南越,凡是殺過漢使的,皆以身死國滅而告終。”
“呵呵,”衛律冷冷一笑,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了?可惜,匈奴不是南越,更不是大宛,如果發生戰爭,不知到底誰會有滅頂之災!你知道我本就是個無法無天之徒,過去不足以嚇阻我,除非你告訴我未來!”
蘇武道:“兵者乃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衛律,單于待你不薄,你已經背叛了一個國家,難道還想再坑害第二個?”
“我不是聖人,”衛律注視着蘇武,一字一句地道,“我很願意用戰爭來驗證這個世界的真相!現在你有一個機會,來阻止我的好奇心——告訴我,你是不是‘受命者’?”
蘇武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是漢使。”
衛律眼裡閃過一絲失望之色,漸漸變爲惱怒。
“很好。”衛律眯起眼睛,咬着牙道,“既然你不是‘受命者’,那麼你剛纔所說的,就都是放屁!你想做聖人是吧?告訴你,這世上其實只有兩種人,活人和死人。聖人都是死而成聖的!在關心天下安危之前,先關心關心自己吧——來人,送欽使大人去大窖!”
大窖邊上,衛律站着,冷冷地對鎖在窖中的囚徒道:“記住,這是你自找的!匈奴沒那麼多監獄關人,這個地方,匈奴人稱之爲‘天斷’,無法判斷究竟是有罪還是無罪的人就關在這裡,讓上天來審判。五天五夜之後,如果還沒死,就認爲是上天不讓他死,可以無罪釋放。死了,就是上天裁定有罪而處死的。不過嘛,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漢人,據傳漢軍有歌曰‘平城之下禍甚苦,七日不食,不能彎弓弩’。看來七天才是你們的極限。所以,你將被關在這裡七天。這七天裡,你隨時可以要求停止。外面有人日夜看守,只要你改變主意,他們會立刻釋放你。你有七天的時間慢慢考慮,好好想想吧。”
衛律看着几案上那封寫得密密麻麻的密報,似乎有些煩躁,站起來踱了兩圈,復又坐下,拿起密報再仔細看了一遍。
張勝走進大帳,道:“大王,找屬下有什麼事?”
衛律瞟了他一眼,道:“快下大雪了,傳我命令,加固穹廬,做好準備。”
張勝有些詫異,雖然空氣中有些陰冷的感覺,但據他所知,這還沒到匈奴下雪的時節。
張勝小心翼翼地道:“大王,你說……要下雪?這、這不太像啊。”
衛律面無表情地道:“我說要下雪就一定會下!”
張勝一臉疑惑。
張勝走出王帳傳令,那些匈奴士卒倒似對丁零王這種命令見慣不怪,無一人質疑,各自奉命行事去了。有的吆喝着將牛羊趕進圈欄,有的急匆匆地加固帳篷。
張勝忍不住拉住其中一人細問,那人笑着道:“別不相信,老兄。我們大王說要下雨下雪什麼的,從沒錯過。跟他久了,你就知道。”
張勝驚異地道:“這是怎麼回事?大王他……會預知雨雪?”
那侍從一聳肩道:“不知道,大王從來不說,也不喜歡人問。有一次左賢王好奇問了,大王當場拉下臉就走,一點面子都不給。”
大雪紛飛。
大巫走進王帳,抖了抖黑袍上厚厚的雪花。
“你還真打算關他七天?”大巫道,“你可要想好了,這種天氣,大窖七天,必死無疑。那個窖本來就是捕獸陷坑,野獸掉進去這麼多天,也成一個冰坨子了。”
衛律放下正看着的密報,道:“大巫,你算出他會死?”
大巫道:“不,我說了,他的事我算不出來。”
衛律道:“好,如果他是‘受命者’,便不會死;如果不是,死了又有什麼關係?”
大巫道:“如果他真是‘受命者’,你這樣逼迫他,他還會跟你合作?”
衛律道:“我不逼他他同樣不合作。我已經費盡脣舌了,如果他是‘受命者’但又始終不承認,對我來說一樣毫無意義!”
大巫搖搖頭,嘆道:“他是我救活的,早知救活他是爲了讓你再折磨他到死,當初何必費那個力?”
衛律道:“對了大巫,正好有件事想問你,在你之前的那位大巫,是個什麼樣的人?”
“在我之前?”大巫微有些意外,“唔……他法力不錯,曾向漢朝軍隊施術,導致漢軍大敗……不過巫師詛咒他人成功,自己也必然會受到某種損傷,不是生病,就是命運不濟,後來他因病早逝,可能跟這有關。聽說漢朝也有些有名的相士卜者,不是很願意做禳災的事,說是怕折了自己的福報。想來這種事,在哪裡都一樣吧。”
衛律點點頭,道:“那位大巫……她的丈夫是誰?你們這裡有人知道嗎?”
大巫笑道:“什麼丈夫!他是男巫,而且終身未娶。”
“男巫?”衛律有些意外,道:“那、那在他之前那任呢?是誰?”
大巫道:“是烏爾根?靈珠,聽說是個相貌極美的女子,不過我沒見過。她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聽族中老人說,跟她嫁得不太如意有關。因爲她的威望很高,是這百年裡法力最高的巫師,所以大家都不肯多談論,怕議論她的私事會激怒她的靈魂。丁零王怎麼會對這些事感興趣?”
衛律呆了呆,道:“她法力高還會嫁得不好?誰能爲難你們這樣的人啊?”
大巫道:“巫師也一樣有自己的命運,有幸有不幸,這跟法力高下無關。我們能知道自己的命運,但還沒到每件具體的事情都能預料防範的程度。況且如果命運因此被完全改變了,不就意味着原來的預測錯了嗎?”
衛律微微一震,似乎若有所悟,又似乎有些迷茫。
張勝衝進王帳,驚訝地道:“大王,真的下雪了!”
衛律冷冷地道:“怎麼,沒見過下雪?”
張勝訥訥地道:“是。大王……召我來,有什麼事?”
衛律意味深長地看了張勝一眼,也不答話,先將大巫送出營帳,回來後復又坐下,繼續看着張勝。
張勝一時被他看得有些不安,把目光轉向地上。
“你過來,”衛律拿了筆墨絲帛在几案上擺好,道,“幫我寫點東西。”
張勝有些意外,但還是依言走過去,坐下拿起筆,道:“大王要我寫什麼?”
衛律道:“你給我這樣寫——哦,字寫小一點,就寫‘臣勝密奏:今逆律幽彼於大窖,旦夕將死。臣當何如,唯陛下定奪……’。”
張勝聽到“臣勝密奏”四個字,手中筆就一抖,聽了兩句,臉色驟變,擲筆於地,拔出靴中暗藏的一把匕首,向几案對面的衛律刺去,衛律像是早就料到似的,不慌不忙,拔劍迎面一架。
錚的一聲響,匕首和劍相交處冒出火花。
“張勝,”衛律道,“你很聰明。只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這大雪天放鴿。你不知道在這時節鷹隼的眼神格外銳利嗎?很不幸,逮住你那隻信鴿的,恰好是我的獵鷹。”
張勝臉上掠過一絲懊悔痛恨的神色,手中不停,一陣連續快速的金鐵交擊之聲,片刻之間,二人已過了二三十招。
張勝一反常態,進招又快又狠,一副與敵同歸於盡的打法,完全沒了過去那種畏首畏尾的情狀。
“還真沒看出來,你原來也是個狠角色,”衛律好整以暇地擊退了張勝的每一次進攻,“前一段時間扮演個貪生怕死的窩囊廢,真是辛苦你了。不過,知道我的劍術是怎麼練出來的嗎?是用命練出來的!”噹啷一聲,張勝手中的匕首被擊落在地上,衛律的劍尖已抵在了張勝的咽喉。
一片兩寸見方的帛書輕輕飄落在張勝面前,帛書上盡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你一封封密報傳回去,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衛律道,“張勝,你只是整件事中一枚小到不能再小的棋子。我在做什麼,你們皇帝在做什麼,你這輩子都不會真正明白。這件事太大,大到遠遠超出你的想象。小人物捲進大陰謀,註定會死得很難看。你應該慶幸是死在這邊,因爲,至少我會給你一個痛快!”說罷,手中劍向前一送,張勝猛地瞪大了眼睛,還沒喊出聲來,就被刺穿了咽喉。
一股鮮血噴出,衛律閃身避過,道:“來人,把這人的腦袋砍下來,趁着新鮮送到邊境,對那邊喊話,就說是胡人衛律送給漢朝皇帝的禮物。”
七天後,大窖。
衆人好奇地向地窖中看去,竊竊私語。
只見窖中一人鬚髮凌亂,蜷縮着身子倚牆而臥,閉着眼睛,一動不動,身上有薄薄一層雪花,也不知是死了還是活着。
慢慢地,那人睜開了眼睛,看了衆人一眼,最後目光落在了一個人身上。
“抱歉,”蘇武勉強微微一笑,虛弱地道,“讓你失望了,丁零王。”
衆胡人一聽他能出聲說話,都不由得驚叫起來:“神的旨意,神的旨意!”
衛律跳進地窖,一把揪起蘇武的衣襟。那身旃裘已然亂得不像樣子,氈毛斑駁脫落。
衛律抓起蘇武的一隻手,掰開他的手指,那指縫中還殘留着幾絲羊毛,心裡頓時明白了。
“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傻瓜!”衛律破口大罵道,“放着至高無上的‘受命者’不做,寧可像野獸一樣在這裡飲雪水,吞羊毛,犯的什麼賤!”衛律一鬆手將他摔到地上,站起來跳上地面,下令道:“把他弄上來,小心點。弄點熱馬奶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