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律皺着眉,像是有些吃力地思索着,道:“我……不是很明白,你說這麼多到底是什麼意思?”
蘇武道:“從來就沒有什麼高於一切的審判者,不管是過去,還是未來。衛律,你寄託了全部期望的,並沒有你想象的那種力量。”
衛律緩緩站了起來,盯着蘇武,一字一頓地道:“我不想聽那些廢話!事實就是,你有那個能力,但你不會去做,是嗎?!”
蘇武嘆道:“我不能干預天命……”
衛律驟然爆發般地大叫道:“你是‘受命者’,你能改變這一切!你沒看到劉徹已經瘋了嗎?他殺人殺到眼都紅了!連自己妻子兒女都殺!長安城血流成河,死者數萬。這樣一個人,多活一天便多禍害一天!”
蘇武道:“你只是因李夫人的緣故深恨陛下,這強烈的恨意使你無法看清事實。平心而論,陛下沒有你認爲的那麼無道昏暴,他治國五十餘年,多有建樹。只是他長於宮廷,少年繼位,帝王的生長經歷,常常會使一個人形成迥異於常人的想法。如果一個人自幼便終日被‘睿聖天縱’、‘聖明燭照’的稱頌包圍,如果所有人給他的呈文起首都要加上‘臣惶恐昧死言’這樣的語句,如果他對家族祖先的瞭解都充斥了‘與蛟龍**’、‘具五彩雲氣’、‘夢日入懷’之類的神話,那麼他必然鑄就一種堅定的信念,堅信自己確實就是真命天子。他從來就沒有懷疑天命屬於自己,他不需要和誰爭奪天命。如果出現了與這信念矛盾的證據,他便拒絕相信。這也是陛下最大的悲哀,他一直以來活在一個不真實的世界裡。以此而言,你不覺得陛下甚至有些可憐嗎……”
“可憐?哈哈……”衛律驀地爆發出一陣大笑,“那誰來可憐我?誰來可憐阿妍?誰來可憐長安城數萬冤魂?誰來可憐玉門關外十萬枯骨?他錦衣玉食,窮兵黷武,視人命如草芥,以百姓爲芻狗。同情這樣一個****,則置千萬死者於何地?!”
蘇武沉默了一會兒,道:“換一個,便一定做得比他好嗎?陛下的是非功過,千百年後也難有定論。陛下是個矛盾的人:一方面,他殺伐決斷,權變雄猜,固一世之雄;另一方面,他連一個普通人的判斷和常識都沒有。他晚年的猜疑濫殺,只因爲他不能接受那些與他幾十年來所堅持的信念不相符的事實,於是就沉浸到巫蠱的猜想中,古簡、石鏡、讖詩、‘受命者’……都是巫蠱之術的結果。你見過那蒙着自己雙眼大叫‘你看不見我’的孩子嗎?陛下就像這樣一個拼命要維護自己幻覺的孩子……”
“他不是孩子,是成人!”衛律大聲道,“如果他發了瘋,便不該待在那個位置上禍國殃民!你是這世上唯一能阻止那個瘋子的人,當你安坐在這裡眼看蒼生荼毒,大談什麼天命不可違,你的心裡就沒有絲毫負疚嗎?!手握利器卻不替天行道,這本身就是罪惡!就是助桀爲虐!”
蘇武嘆了口氣,道:“陛下駕崩了。”
衛律和李陵一齊驚呼一聲,道:“什麼?!”
蘇武道:“就在剛纔,你們到這裡的時候,陛下在五柞宮駕崩了。臨終有密詔,以‘孝武’爲號。他是景帝中子,古簡上的‘仲’恰好寫作‘中’。‘受命者誰?仲子武王’……他至死都在維護自己受命於天的幻覺……”
衛律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然而又說不出來。眼神從原來的瘋狂凌厲變爲迷惘茫然。好像眼睜睜看着一件構築得無比高大的建築,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垮塌下來。
突然,李陵道:“我明白了,你等到這個時候,只是爲了讓他善終!你想報答他。”
蘇武道:“陛下確實有恩於我,他曾在我最不爲人所重視的時候識拔我,但這不是我不願叛漢的原因。漢朝氣數未盡,天命如此。”
李陵道:“不,不對!古簡上說漢有六七之厄,就是這個時代。子卿,還記得嗎,傅仲孺說過,你的相貴不可言!他沒看錯,你本該取而代之。你……唉!”
蘇武道:“少卿,多謝你那次帶我去看相,那是我第一次接觸我的生命的真相——儘管當時我還一無所知。傅仲孺確實有過人之處,但他說的也未必全然正確。他是傅說的後人,我先王的臣僕,這使他在預測時不自覺地摻雜了一些效忠王族的習慣傾向——這一點或許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我只是一個逝去的國度的君王,但陛下是我在這個現實國度的君王,他對我有知遇之恩……”
衛律叫道:“你腦子是不是讓你父親藥昏了?!劉徹本來該亡於你手!他封你一箇中郎將,你就放棄整個天下,你知道你失去了什麼嗎?上天註定的光復神族的最佳時機,就這樣被你白白錯失了!你對他的效忠,便是對真正的天命的違逆!天與不取,反受其咎。你這個笨蛋,逆天行事,你會受報應的!”
蘇武淡淡地道:“不,你們錯了。六七四十二,漢朝有四百二十年的壽命。衛律,也許你會大失所望,但這纔是真正的天命,你我都無法改變。結束漢朝的人,也不是我,另有其人。‘當塗高’會出現的,但現在,既非其時,也非其人。”
衛律道:“不!你是‘受命者’,你能拯天下於水火,解萬民於倒懸,你能摧毀現世的一切不公和黑暗……”
蘇武道:“衛律,你最大的錯誤,便是把命運的改變寄託於更高一層的神明,那是最危險的事。誰告訴過你,高於凡人的生命所建立的秩序必然比現在更公平、更美好?誰告訴過你,智慧越高,道德必然也越高?生命的本能都是自利,他人爲什麼要奉獻自己的異能來爲你們謀求幸福呢?人類的智慧高於禽獸,殺戮和奴役禽獸最多的,不正是人類?況且今天這個世界,不論你如何切齒痛恨,都是天下衆生共同造就的,不能歸咎一二梟雄的操縱。當年楚漢相爭,羣雄逐鹿,難道不是百姓簞食壺漿以迎沛公,成就了漢家天下?既然選擇了,便要承擔後果。如果對自己的選擇後悔,付出的代價到了無法承受的地步,人們終有一日會再一次作出選擇,那纔是真正的莫之能御的天命。天命或許沒有你所期望的那樣如應斯響、因果立現,但一切不公,最終都會得到清算,任何侵凌,最終都必然付出代價。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你我應該慶幸天命的存在。天命,是弱者最後的護符,是強者最終極的約束。暴行從來是不顧道德、不畏人言的,唯一能讓它忌憚收斂的,只有更爲強大的力量。只是這力量並非來自什麼高於一切的異人神明——”
“不!我不信!”衛律叫道,“‘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難道只是一個騙局?!那最初又是誰編造了這個謊言?”
蘇武嘆了口氣,道:“你能讀懂最艱深的古文,卻唯獨忽略了這詩句最淺顯的意思。好好想想吧,它的原意是什麼?‘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是天命決定了玄鳥族的出現,而不是相反。”
衛律喃喃地道:“‘天命玄鳥’……‘天命玄鳥’……”
蘇武道:“你和許多人一樣,把天命的奉行者當成了天命的代表者,失之毫釐,謬以千里。其實,你我都在這天命之下,無法凌駕其上……”
“哈……”衛律仰天大笑,“好一個敬畏天命、甘守本分的君子,嘖嘖,高尚得我都要感極而泣了——可是,你拿什麼來證明你說的一切?我相信古簡的記錄,因爲那是實實在在無法篡改的明證。也許我的識讀未必完全精確,也許我的理解會有偏差,但至少那不是無中生有的虛構!而你對天命的解釋,全出於你一人之口,讓我如何確信是真的?你有什麼證據?我怎麼知道,這裡面沒有你居心叵測的編造?”
蘇武嘆道:“等這北海的冰雪完全融化,你和少卿帶了那面石鏡過來吧,那時我會讓你看到證據。”
空曠的冰面上,只剩下李陵和蘇武。
李陵看着蘇武,就像看着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蘇武笑笑,道:“少卿何必這樣看着我?”
李陵道:“這麼多年了,你何不一開始就告訴他?”
蘇武道:“那時他的心已經被仇恨所淹沒,任何勸告對他都不會有效。他所受過的磨難,遠超常人。多少年苦心焦思,籌謀勾畫,只爲找到‘受命者’,藉助‘受命者’的力量,顛覆這個世界。他在‘受命者’身上投注了太多的期望,如果我告訴他,他所有的寄託,都註定無法實現,以他的性格,必然會因絕望而極力挑動漢匈戰爭,直至玉石俱焚,蒼生塗炭。他曾給了我第二次生命,真正意義上的第二次生命。沒有他,我至今不知道自己來自何處,去向何方。而我欠他的,卻不能濫用異能來回報,便只能,至少儘可能減少他對他人和自己的傷害。現在,李延年被誅,李廣利被他設計殺死,隨太醫被牽連下獄處死,再加上陛下也已駕崩,他所有的宿怨仇恨,都已隨着死亡消散。他的復仇,沒有了目標,所以我到這時才告訴他真相。”
李陵嘆了口氣,點點頭,想了想,又道:“子卿,你反覆說到‘天命’,我有個疑問,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蘇武道:“你說吧。”
李陵道:“你說,玄鳥來自未來,你是‘受命者’,對未來發生的一切都瞭然於胸。那麼豈非意味着,未來在現在就已經存在?我有些糊塗了,這、這怎麼聽起來很怪異?”
蘇武道:“是的,正是這樣。這裡面存在着深刻的矛盾。”說着伸手道,“把你那枚銅錢給我。”
李陵道:“漢錢在這裡沒用,我怎麼會帶在身邊?”
蘇武指指他腰間。李陵一愣神,纔想起來,解下腰間那枚纏着五彩絲線的厭勝錢。
解開上面的絲線,便可見錢上鐫着“脫身易、宜子孫”的禱詞,李陵呆呆地看着,百感交集,閉上眼睛,在手中用力握了握,感受着掌中被那枚錢硌到的疼痛,嘆息一聲,才鬆開手,將錢遞給蘇武,道:“要這幹什麼?”
蘇武將那枚厭勝錢往上一拋,又伸手接住,道:“字還是背?”
李陵一呆,道:“跟射覆有關嗎?”
蘇武道:“字還是背?”
李陵道:“就算是字吧。子卿……”
蘇武手一攤,卻見掌中那銅錢是背朝上。
蘇武道:“是背,你猜錯了。不過,也不能說你全錯,這樣的隨意拋接,字和背的可能本就應該各佔五成。如果我拋接的次數足夠多,比如一千次,字和背就會各佔約五百次。問題是,我只拋了一次,當現在背朝上時,那字朝上的狀態到哪裡去了呢?從宇宙中消失了嗎?不,它應該存在!否則這就是一個錯誤的宇宙,因爲它喪失了平衡。所以,當我拋接這枚厭勝錢時,也許有兩個世界誕生:一個世界裡,背朝上,就是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另一個世界裡,字朝上。除此以外,兩個世界沒有任何不同。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天地萬物皆如故。像這枚銅錢一樣,導致宇宙分裂的極點有很多,多到根本無法計數。無形無相的元氣,無所不在的微粒,組成世間的一切,這種狀況,是爲混沌。任何一點變化,都會導致分裂。一切的可能同時存在,不幸的結局只是無數可能中的一種。你可能北伐降胡了,也可能依然在朝爲官。李夫人可能死了,也可能還活着。老聃描述過這種狀態,一件東西,是黑的,同時也是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