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祝家沉寂得只有夜風吹過樹葉的聲音。
亓琞低眉看着跪在自己腳邊,態度前所未有強硬的女子,頗有些難以置信。
甚至於,他都搞不清楚她到底想要做什麼,若說她的心是在自己身上的,可是自輪迴塔回來之後,她明顯在與他疏遠,抑或者輪迴塔裡她真的與同去的西陵曄情愫漸生,只是一時難以取捨,如今這樣時候於是選擇了那個人,不惜被逐出玉闕宮,也要與他成婚。
“就算再不做玉闕宮的弟子,你我師徒恩斷義絕,你也要嫁於他?”他低垂着眼簾看着她,逼問道溲。
可是,跪在他腳邊的人,卻只低頭看被淚水洇溼的地面,哽咽而決然地回道,“是。”
她回不去了,她對他早已不是一個徒弟對師父該有的敬愛之情,曾經覺得可以修仙求道長伴他身側是幸福,可他的身側自有着龍三公主,她求得長生也不過是年年歲歲看着他們相依相伴,自己顧影自傷罷了。
若是那樣的話,她都無法確定自己會不會哪天嫉妒瘋狂地想要去除掉龍三公主,而奪取他身邊的位置,是否就是如此,纔會有三世書的預言,她因愛生恨害了龍三公主,他爲龍三公主報仇,纔要殺她。
如果,將來她會變得那麼不堪,她寧願趁着現在自己尚還清醒,早早離他遠去,斬斷這段不該有的緣份。
亓琞微有怒色,他一再給她機會,只要她說一句話軟話,他如何會責怪她,可是她堅持如此,不惜要離開玉闕宮,也要去嫁給西陵太子。
“爲師悉心教你六年,到頭來你便爲了一個男人,背棄師門?”
祝一夕咬着脣,久久地沉默着,淚水卻止不住涌出眼眶,所爲之人不是別人,而是他啊。
一個她深愛,卻只能永遠仰望的人,她不能表白自己的心意,不能光明正大的相伴他身側……
“弟子有負師父期望,甘願被逐出師門,甘願廢棄這一身修爲。”她低垂着頭,一字一句地說道。
這六年來,她的所有術法皆由他親自傳授,每一招一式都承載着他的影子,既然要斷,那便斷得徹底乾淨,斬斷自己與玉闕宮所有的關連,做回原來的祝一夕,回到原本該屬於她的生活,沒有玉闕宮,沒有他,沒有龍三公主……
“祝一夕!”亓琞沉聲喝道。
這樣的話,她當真說得出口,他只是要她退婚回玉闕宮,她不肯退婚,竟還想離開玉闕宮,永遠不再往來。
震驚的又何止是他,西陵曄同樣難以置信,她會在這樁婚事上如此堅決,甚至不惜要與無極聖尊斷絕師徒關係,背棄師門。
但是,他卻也清楚,這一定不是因爲他,一定還有着他們誰也不知道的原故,可到底是什麼的原因,竟讓她會甘願離開玉闕宮,離開她曾想要守着一生的人。
飛林看了看無極聖尊,又看了看跪在那裡不肯起的人,祝一夕她是瘋了嗎?
這幾千年來,神域上也沒哪個敢這麼忤逆無極聖尊,她竟然要自己與他斷絕師徒關係,明明以前都恨不得變成聖尊的尾巴,天天在他身邊的人,這一轉眼轉變得太讓人難以置信了。
以前聖尊說,玉闕宮的弟子不得婚配,她緊張得跟什麼似的,生怕因爲這樁婚約而被逐出師門了,現在聖尊還沒有要將她逐出師門了,她卻自己上趕着要走,連這一身修爲都寧願廢棄了,這實在不是像是祝一夕會做出來的事。
師徒兩人都僵持着不肯退讓,祝一夕不肯反悔自己出口的話,無極聖尊也不肯答應她離開玉闕宮,誰也沒有再說話。
沉寂的祝家,因着華世鈞和花楚的到來打破了平靜,同來的還有華茵公主。
花楚看了看幾人,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祝一夕,問道,“……出什麼事了?”
華鈞打量了一番,無極聖尊看着好像被氣得不輕,看樣子還是因爲祝一夕,可她不是一向最聽聖尊的話,聖尊也一向對她最爲縱容,何至於師徒兩人鬧成這個樣子?
他看了看西陵曄,卻又不好這個時候直接開口問,上前道,“一夕,你有傷在身,怎麼還一直跪着。”
祝一夕依舊跪在那裡,絲毫沒有起來的意思。
華茵公主見狀,也上來勸道,“聖尊,祝姑娘有傷在身,不管爲什麼事,也不該這個時候罰她。”
她說着,便要扶祝一夕起來。
祝一夕拒絕了她的攙扶,固執地跪在那裡,“請聖尊成全!”
華茵公主看了看無極聖尊,並不知祝一夕求的是什麼,“祝姑娘都如此相求了,聖尊還是成全她吧,不然這麼一直跪着也不是辦法。”
飛林頭疼地皺了皺眉,師徒兩都這倔脾氣,再這麼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道,“聖尊,今日仙鶴童子還有要事稟報,咱們先過去吧。”
這麼多人再摻合,尤其還有華茵公主在這裡,祝一夕更是不可能低頭認錯的,還早早離開這裡爲好。
“今日之事,爲師暫不追究,等你自己想清楚了再來同我說。”亓琞說罷,只帶了飛林一人離去。
華茵公主看着離開的人,似是想追過去,但也知人前並不能讓人知道他們相識,於是又忍了下來。
花楚將跪在地上的人扶了起來,勸道,“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怎麼非得這麼跪着。”
“是啊,聖尊一向溫和慈善,也不會忍心見你這麼跪着。”華茵公主跟着言說道。
祝一夕尷尬地扯出一絲笑意,誰都說無極聖尊冷漠不近人情,可在她眼裡卻是溫和慈善,可想他在她的面前是如何溫柔……
“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了。”她說罷,轉身自己回房去了,無心再理會一衆來看望自己的客人。
“西陵師兄,祝姐姐一個到底怎麼了?”花楚訝然看着走開的人,朝西陵曄問道。
從玉闕宮回到陵州之後,她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這若是因爲祝老爹的死,可是面對聖尊也這個樣子就有些奇怪了,她記得莫大娘過世的時候,她明明都只讓聖尊一個人守在身邊的,還以爲這一次聖尊來了,她會很快從喪父之痛中走出來的。
“可能有些累了,讓她休息吧。”西陵曄嘆息道。
也許對她而言,最近真的發生了太多的事,她還需要時間才能平息下來。
他知道,要離開無極聖尊,她是難過痛苦,可爲何她卻還要堅持與無極聖尊斷絕師徒關係也要離開,難道……因爲當初在輪迴塔裡,跟她去看過三世書有關,她一直沒有同任何人講自己去看了什麼,但他猜測一定是同無極聖尊有關的。
是否,她現在的要離開玉闕宮,也是跟那時候去神殿知道的事情有關。
祝一夕一向是個心裡藏不住事兒的人,從來都是高興就笑,不高興就哭,生氣了一定會打人罵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事情,她寧願獨自承受,也不告訴任何人,即便對着他她最依賴的無極聖尊,她也不肯說出來。
“那……你們大婚之事,聖尊怎麼說?”華世鈞詢問道,畢竟一直以來聖尊都是反對這樁婚事的,如今祝一夕自己答應了下來,師徒之間必有分歧。
西陵曄沒回答,只是淡淡搖了搖頭,他怎麼可能那麼親易放她走,祝一夕都將話說到那麼決絕的地步,他也未曾答應讓她離開玉闕宮。
“聖尊反對太子和祝姑娘的婚事嗎?”華茵公主望了望幾人,不解地問道。
“豈止是反對,是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當初訂婚他就要求祝姐姐退婚的,說是玉闕宮的弟子不得婚配……”花楚說着說着,後知後覺道,“難道剛纔,聖尊和祝姐姐就是因爲婚約之事?”
西陵曄看了看幾人,道,“這裡我會留下照看,你們暫且回去吧。”
“我也要留下。”花楚說道。
“那讓花楚留下吧,她通曉醫術,能照顧一夕的傷勢。”華世鈞說罷,和華茵公主一起告辭離開了祝家。
兩人離開祝家走了一段,華茵公主望了望不遠處的一處宅院,停了下來說道,“世鈞,你先回客棧吧,我想起來還有點事去另一個地方。”
華世鈞想了想,還是道,“那我送你過去。”
她現在又沒帶修士在身邊,若是有什麼事,他回去了也不好向宮裡交待。
“不用了,算起來,我修爲還在你之上呢。”華茵公主笑語道。
華世鈞無奈笑了笑,道,“好吧,那你小心。”
她不讓自己跟着,想來自有她的道理,他又何需強求,於是爽快的道了別,先行離開了。
華茵公主見他走遠了,四顧周圍再無人,方纔走向了無極聖尊和飛林所在的宅院。
屋內,飛林瞅着無極聖尊一路回來都沒有言語,於是道,“祝一夕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麼,離開玉闕宮也要成親,那西陵曄給她下什麼迷湯了?”
先前她說要成婚,他想大約是他爹死了,又因爲華茵公主受了點刺激,聖尊來了就能把她給勸住了。
現在好了,她連聖尊的話也聽不進去了,竟然還想斷絕師徒關係,虧得他們玉闕宮養了她這六年……
“在輪迴塔,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就一點都不知道?”無極聖尊冷然側目,朝飛林問道。
她從輪迴塔回來就不對勁,那一年多的時間裡,一定還發生了什麼事,是他們都不知道的,她也沒有說出來的。
“也沒出什麼大的事,除了她和西陵曄從雪域掉下去,到了火鳳凰那裡待了一個多月,大家失散了,其它的時候都是在一起的。”飛林如實說道,她並沒有覺得,那一年多裡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讓祝一夕會有這麼大的轉變。
“那他們兩失蹤的一個多月裡,發生了什麼事,她就沒有同你們說過?”無極聖尊追問道,從輪迴塔回來,她沒有像以往那樣跟他講那一年發生的事,他也只是零零碎碎地從飛林口中知道一些事,但如今仔細想想,她確實從那輪迴塔回來就有些不對勁了,回到陵州之後才完全變了一個人。
“他們能發生什麼事,就算西陵曄想把她怎麼樣,也不是她對手,真要有什麼事,早八百年就有了。”飛林道,那時候他們找到他兩的時候,也沒什麼特別的異樣,兩人還是和以前一樣動不動就能吵起來。
聖尊總讓他盯着,不要記他們兩走得太近,現下兩人都鬧到要成親的地步了,這不全怪他沒給看好了。
可是,這打定了主意要嫁人的是她祝一夕,又不是他逼着她要去和西陵太子成婚。
“她從輪迴塔回來就不對勁了。”亓琞道。
正說着,外面傳來了敲門聲,飛林怔了了怔說道,“肯定是祝一夕那傢伙,現在良心發現自己說錯話了,現在跑來認錯了,我就說她那人出口再狠的話,一轉頭自己就會後悔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出去開了門,可是打開門,來的人卻不是他口中的祝一夕,而華茵公主。
“請問,聖尊在嗎?”華茵公主溫婉有禮地問道。
飛林板着臉道,“在裡面。”
這個華茵公主怎麼就偏偏好死不死地這個時候來陵州城了,本來就夠亂了的了,她在這裡就算什麼都不做,也完全是在添亂了。
祝一夕雖然是從來沒有說出口來,但她對聖尊的心意誰都能看得出來,如今看着這與聖尊糾纏千年的龍三公主的轉世在這裡,她心裡能好受了才奇怪了,母親不在了,父親也過世了,聖尊也不是屬於她的,她自然不肯再在玉闕宮待了。
華茵公主朝他微同頷首,方纔進了門,到屋裡去面見無極聖尊。
祝一夕看着進去的人,無奈地嘆了嘆氣,有時候他就想不通了,既然聖尊心在龍三公主那裡,那就讓祝一夕嫁人了又能怎麼樣,她不是也說了,她一樣還是可以做玉闕宮的弟子,一樣願意來學習術法。
可是聖尊現在,既要顧着這個華茵公主,又想祝一夕能如以往那樣留在玉闕宮,現在這樣的境況下,明顯是有些難了。
“聖尊,我去祝家了。”他懶得再留下,在外面叫了一聲,便掩上門走了。
一邊走就一邊唉聲嘆氣,祝一夕喜歡上誰不好,偏對聖尊動了男女之情的心思,他不確定聖尊是何心思,但他也不能對祝一夕有什麼心思,畢竟他神域的聖尊,斷不可能與凡人有什麼感情牽絆,畢竟四海龍神的前車之鑑還擺在那裡。
當初他自己親自處罰了四海龍神,如今怎麼可能容得自己去犯同樣的錯誤。
無極聖尊不肯讓步,祝一夕也不肯悔婚,師徒兩人就那麼僵持着,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皇后在宮裡熱火朝天地張羅着太子的大婚之事,今天尚衣局的人來量體截制嫁衣,明天司珍坊的人來讓她挑鳳冠的圖樣,後天崔嬤嬤帶宮人來給她講大婚儀制……
祝一夕沒有絲毫反對,全都聽了照做,只是面上始終不見新嫁娘的喜悅。
她始終沒有再去見無極聖尊,而亓琞也是每日從飛林口中得知祝家的狀況,但隨着婚期一天一天地逼近,一向雲淡風輕的無極聖尊,明顯沒有沒有以往那麼冷靜淡定了。
“祝一夕過了祝南的
頭七之日,便準備去宮裡住着了,說是要學習大婚當天的禮儀。”飛林回來,一進門便稟報了今天在祝家聽到的消息,瞄了眼面色有些沉冷的無極聖尊,“她看來是不肯回頭了,聖尊……打算怎麼辦?”
“此事由不得她胡鬧。”亓琞冷然道。
她口聲聲說着要嫁給西陵曄,他可看不出她是有多少真心想答應這門婚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