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白夜
江憐砂再睜眼時, 依舊是在馬車裡，只不過此時躺着的人是他自己，而陸宇辰靠在他身旁。纔剛醒來, 胸口的刺痛就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現在他無法判斷到底過了多久, 只知道在自己身邊倦極而眠的陸宇辰, 看起來比他昏迷之前憔悴了太多太多。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萬籟俱靜，馬車上夜明珠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這個世界極小的一處角落，透過車窗, 看到的是更深沉的暗。
試着動了動手指，江憐砂爲自己的意志對身體幾乎無法操控的現狀有些訝異, 不過他馬上就明白過來, 放棄再浪費體力, 轉而側着頭凝視着陸宇辰的睡臉。他現在的身體狀況與天劫之後極度虛弱的狀態那麼相似，他知道, 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世界那麼靜，那麼黑，但是他卻並不感到孤獨或者絕望。胸口曾經被冰冷的劍貫穿凍結，然而此刻，又爲掌心愛人的手傳來的溫度而暖。當生命最後的時刻來臨, 眼中看到的世界便簡單了許多。
唯有他。
記憶中相伴走過的那些日子, 那麼遙遠, 那麼清晰, 一幕幕在腦海中走過, 勾起酸甜苦辣的種種思緒。他們相愛，他們分離, 他們重聚……江憐砂的指尖無意識摩挲着愛人的掌心，陸宇辰感覺到什麼，猛然睜眼，正對上愛人清亮的眼睛。
不知多久沒說過話，陸宇辰出聲時嗓子沙啞不少：“你……醒了……”
江憐砂的傷依然很重，治療法術基本無用，知道說話不利於傷口，他只是勾了勾嘴角迴應。
陸宇辰在被子裡握緊他的手，牢牢盯着他，想說很多話，又不知先說哪一句，越來越多的情緒漫上眼睛，蒙上一層薄薄的水霧。他能收服四方，他能創建一代強國，他能君臨天下，他卻無法逆天。想要拯救愛人生命的願望如此強烈，可自然之真理，人力是無論如何也逆轉不了的。
江憐砂微微動了動手指，讓陸宇辰重新集中注意力，慢慢用口型說一句無聲的話：能看到你……真好……
“我也是”
——照顧好大家，尤其是你自己……
“……我盡力。”
——我還有很多願望沒能實現……你能幫我嗎？
“我最大的願望只是你能健康地和我一起好好活下去，你能嗎？”陸宇辰低低一嘆，低頭在愛人脣上印下一個吻，“那麼我第二個願望是達成你的願望，告訴我，你想做什麼？”
他想做什麼呢？記憶穿越時間空間，回到了幼時。
又一次天劫過後，父親江桓臥牀休養，年幼的他跌跌撞撞撲到父親牀邊，哇哇大哭，可是父親連扶他一把的力氣也沒有，最後還是他自己勉強爬上牀，和父親擠在一處。
夜已深，母皇還未從御書房處理完事情。災難雖然在父親的承擔下減半，然而連綿不斷的雨水依舊在沖刷着萬物，窗外的世界之剩下無盡的潮溼寒冷黑暗。他依偎在父親身邊，只感覺到無比害怕，他不知世界上爲何有那麼多災禍，那麼多沉重，那麼多絕望……
江桓感覺到他的畏懼，抱着他說，世界上其實還有“白夜”，那是極北之地的自然現象，陽光不會消失，整個世界都是光明的，無論何時。
從此，極北之地的白夜就在他心裡紮了根。所以當他喪失全部記憶重生在另一個身體裡時，再聽到這個詞本能地想要追尋。
——我想看……白夜……
陸宇辰看着他的眼睛，緩緩點頭：“我知道了。白夜我見過，不過那是在夏季。你好好休養一段時間，我安排好了這邊的事情，就跟你一起去看，好嗎？”
江憐砂聽到他這麼說，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更慶幸自己提前做好了準備，只是微微一笑，表示同意，然後閉眼休息。
就連藥王的弟子琉影都對江憐砂頑強的生命力感到敬佩，那麼虛弱的身體，那麼重的傷，竟然還可以支撐到春節過後，雪花融化，然後經歷春花遍地，直到夏荷初綻。
陸宇辰在這段時間安排好了天曉國的一切事宜，包括他離去之後由沈翩鴻監國，包括對兩位繼承人長大後的考覈與繼任，包括國家發展大方向的規劃……總之，他做好的安排都預示着天曉國即將失去君主。可是知道這些的人們都無法阻止他，只有壓抑着悲傷，看他們做好最後相攜走向盡頭的準備。
幾個月後，還是這架馬車，載着卸下重擔的一對愛人從這個新生國度的權力中心向北出發。這是一條通往無盡的光明的路，這是一條，幸福地相伴走向終結的路。
極北之地的夏，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冷。舒適的馬車安安穩穩走過了一路，停在目的地——天曉國最北方的城市，無夜城。
馬車走過最後一段熱鬧的長街，拋下萬丈紅塵，告別一世浮華。來到城外更北方的一片荒原。茫茫無盡的荒原上還有白雪點點，只是不見一處人家，整個世界就剩下一輛馬車，一對愛人。
兩人出城門已是亥時，天邊依然有光亮，江憐砂靠在陸宇辰懷中，望着車窗外的景象，臉上帶着孩子般的笑容。
經過一段時間的修養，亦或是最後的振作，他已經可以正常說話了：“原來白夜是這樣的……天不會黑，真奇妙……”
陸宇辰抱着他，一下下梳理着他披散在肩頭的有些花白的頭髮。身體急劇的衰弱讓江憐砂的頭髮一點點變爲花白，和陸宇辰尚如墨的發對比着，格外刺眼。摟着愛人，在他額角又印了一個吻，陸宇辰笑笑：“很奇妙吧，我以前也來過這裡，那時候我還不相信，第一次到這裡時，我硬是要看看天到底會不會黑，結果撐不住睡過去了。那時候我多傻，反正天又不會黑，我白天該睡覺的嘛。”
江憐砂有趣地扭頭瞧着他：“嗯？既然天不會黑，你怎麼知道何時是白天？”
陸宇辰啞了一會兒，指天道：“白天會更亮的，我們路上走來，你不是都看到了麼。”
江憐砂感慨：“是啊……天不會黑，總讓我有種錯覺，現在還早，還應該繼續做些事情，但是沒有天黑，就像是沒有接到‘應該休息了’的信號，我現在很累很困了，可就是沒法說服自己休息。”
陸宇辰手一緊，然後慢慢放鬆：“是啊，我也累了，走了這麼久，該好好休息了吧。“
江憐砂擡眸與他對視，兩人都不再說話，只是在無盡的、略微昏暗的光明中這麼安靜地把對方刻在心底。
耳旁不知何時，彷彿是響起了幼時的晨讀、軍隊的號角，眼前不知何時，掠過一幅幅泛黃的畫面。嘴角彎起，疲倦地讓自己依靠在對方的懷裡，江憐砂緩緩地說：“我愛你……“
陸宇辰握緊他的手，聲音有些哽咽：“我也是……”
若是以那個世界的時間來判斷，他纔不過二十多歲……陸宇辰低頭，輕輕拂開落在對方蒼白的臉上的幾縷花白髮絲。明明是那麼年輕的人，明明付出了那麼多，明明，兩個人都這麼努力……
“宇辰……”江憐砂輕輕喚着愛人的名字，“我還有一個願望……你能幫我實現嗎……”
陸宇辰搖搖頭，又點點頭：“行啊，反正你知道我最後想幹什麼，只要是我現在還能做到的事情，我就答應你。”頓了頓，他低聲但是清晰地說，“但是你明白的——陸宇辰，若是失了江憐砂，絕不獨活。”
江憐砂微笑，伸手從陸宇辰身上摸到一個小瓷瓶。他知道這個瓶子裡是什麼，而陸宇辰卻不知道，這裡面的東西，已經被琉影換過了。
看到愛人的神色，陸宇辰想了想，臉色立刻就白了：“你……這裡面的藥……難道說……”
江憐砂堅定地把瓶子遞過去：“喝下去。”
陸宇辰搖頭：“你聽清楚了嗎？！我說，陸宇辰若失了江憐砂，絕不獨活！”
江憐砂拼出很大力氣纔打開小瓷瓶上的瓶塞，然後遞過去：“我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我也捨不得把你留下……相信我，喝下去吧……”
陸宇辰的淚水瞬間滑落，卻無法擡起手去擋：“你不能……”溫熱的液體劃過喉嚨，陸宇辰的意識恍惚起來。江憐砂撐起最後的力氣，扶着意識模糊的愛人一起靠在窗邊。天一直亮着，可是明顯在地的盡頭，那一抹光芒漸漸明亮。
是太陽正在升起吧。
這一刻，天地融爲一體，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最幸福的事情，便是這樣與愛人相伴看朝陽。
十指相扣，一個始終溫熱，一個漸漸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