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秋雨愁煞人,寒宵獨跪心如搗……
在這個秋雨陰寒之日,自是有人歡喜有人發愁的。
就在武好古包攬把持的“清州之會”進展順利的同時,他的那位被逼上梁山的情敵範之進已經下定決心要下山投案了。
他是被逼從賊的,並非出於本意,所以是可以說清楚的……至少在他想來是可以說清楚的。
因此自打上梁山的第一天起,他就準備一有機會就開溜,去陽谷縣城找張克公,把自己逼上梁山的事情說清楚,好銷了案底去考進士。
只要他考上了進士,武好古和西門青這對姦夫Yin婦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而要下樑山,卻也不大容易。雖然他現在並不在“山上”,而是住在孝義黑三郎宋江的莊園裡面。可是卻被宋江的手下牢牢看管着,哪裡容得他“下山投案”?
有沒有搞錯,梁山好漢怎麼可以投案?
沒有這個先例啊!京東東路江湖上恁般多的好漢,誰他孃的投過案?
你丫要是被朝廷招安去當鷹犬也就罷了,“梁山上”不少人都做過招安夢,可是投案自首……這說出去梁山好漢的臉兒往哪擱?
再說了,你都投了案還會有好下場嗎?人家官府正愁抓不到梁山好漢呢,你要是自己送上去,那還不什麼罪名都往你身上安!
還說清楚,還被逼從好漢……什麼話!官老爺要這麼講道理,天下就沒冤死鬼了!
所以黑宋江一聽說範之進要“下山投案”,一顆黑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似也,說什麼都不肯答應。
不過宋江也是個講道理的強盜,也沒因爲范進之想投案就請他吃板刀麪,還是把他留在莊園裡好吃好喝好招待……這可是“舉人上山”啊!是梁山欣欣向榮的標誌,京東東路那麼多山頭,誰家有舉人?
這可是梁山的招牌,怎麼捨得一刀剁了呢?
可是到了入深秋之後,範之進就有點急了眼了,天天到宋江住的院子外面長跪絕食請願——秋天是考發解試的時候了,要是誤了發解試,那麼元符三年的春闈大比就沒戲了。
元符三年要中不了進士,那下一波就又得等三年!一想到姦夫Yin婦又可以多逍遙三年,範之進就恨得茶不思飯不想,乾脆絕食得了。
今天是個雨天,又陰冷得很,不過決心已定的範之進還是風雨無阻,早上吃了四個肉包子,把孩子交給他孃親照看後,就打着傘去宋江那個院子門口長跪絕食了……這一跪一絕食,就是一整個白天,粒米不吃,滴水不進,還是很有決心的。
剛剛跪下,宋江的院子就來客人了,來的是梁山上排行三十六的好漢,“笑面三黑子”趙鐵牛——他在開封府的時候本不怎麼笑,不過上了梁山後就整日笑臉迎人,於是就人送綽號笑面三黑子了。
“哎喲,三十七哥,”趙鐵牛看見打着個雨傘跪在地上的範之進,連忙笑着上去招呼,“今兒下雨你也來跪啊。”
範之進的身份可不是嘍羅,那是梁山排行三十七的好漢!而且還有了個江湖匪號,大名鼎鼎的“半截舉人”是也!
爲什麼是“半截”?他不老跪着嘛,就矮半截了唄……
“三十六哥,”範之進苦苦一嘆,“你也知道的,馬上就是發解試了,若是誤了日期,那可就又要荒廢三年了。”
“你真能考上?”趙鐵牛問。
“一定能!”範之進咬咬牙道,“吾讀書二十餘年,就是爲了能在科場揚名,然後報效國家,爲生民立命,爲萬世開太平。雖然如今受了一點挫折,但是志向絕無半點改變。若是宋二哥不許我下山,那我便餓死在他的宅門之外!”
“餓死?”趙鐵牛一驚,“三十七哥,你想要絕食?”
“當然!”範之進道,“我已經絕食一月有餘了!”
絕食一月?居然沒有餓死?難道是神仙嗎?
趙鐵牛打量了一下範之進,果然發現他瘦了一些,但遠不像是餓了一個月的人。他心想:難道“書中自有白米飯”的傳說是真的?
“也罷。”趙鐵牛道,“我這就去和宋江哥哥說說,求他許你下山去考進士。”
“那就多謝三十六哥了。”範之進好一陣感動,他不顧讀書人的體面,向趙鐵牛行了個躬身之禮。
“行行行,你莫拜了,某可生受不起。”趙鐵牛一擺手,然後就邁步進了院子去見宋江了。
宋江這個時候正在書房裡面看賬本,是梁山在這個秋天收到的保護費的賬。因爲之前攻打範家莊在江湖上立了威,梁山眼下的形勢相當不錯啊,看來今年的年關,兄弟們又能大稱分金銀了。
正琢磨着要怎麼分錢的時候,書房外面傳來了趙鐵牛的聲音:“宋江哥哥在麼?”
“三十六哥啊,進來吧。”宋江繼續低着頭看賬本,聽見趙鐵牛的腳步聲後又說了個“坐”字兒。
“宋江哥哥,”趙鐵牛坐下後說,“小弟方纔進來的時候看見範秀才正在門口跪着,還說已經絕食一個多月了……”
“嗯。”宋江應了一聲,不置可否。
“宋江哥哥,我看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那怎麼辦?”宋江反問,“總不能讓他去投案吧?”
“宋江哥哥,”趙鐵牛笑道,“他其實不是要去投案,而是要去考進士。”
“考個甚?他現在還被通緝呢!”宋江冷笑,“真個要下山投案了,他一條性命也就沒了。”
“不至於吧?”趙鐵牛說,“他又沒做甚底。”
“怎麼不至於?”宋江哼了一聲,“現在陽谷範家垮了,陽谷縣就是西門家的天下。三十六哥,你還不知道吧,陽谷西門家最近出了兩個武官!這西門大姐還真沒跟錯人!”
宋朝地方官通常是靠吏員控制地方局面的,而吏員又被地方豪強大族控制。原本陽谷縣是西門家、範家分庭抗禮。現在義門範家瓦解,西門家一下又出了兩個官人,已然是一家獨大了。
所以陽谷縣衙中的胥吏,現在都以西門家馬首是瞻。範之進要是去陽谷縣投案,性命自然就送掉了。
“不能叫他投案去。”趙鐵牛最清楚這胥吏黑起來有多可怕,搖搖頭道,“不過這進士還是該叫他去考則個……萬一中了,我們梁山在官場上可就有人了,若是再有兄弟失了風,也好有個搭救的門路。”
宋江聞言噗哧一笑:“三十六哥,你真不知道規矩?你以爲發解試只要是個人就能去考?”
發解試對應試者有“七不準”之規定,其中就有曾犯刑責者不準應試的規矩。現在範之進還被通緝,當然不可能去鄆州應試了。
“不去鄆州,叫他去大名府考。”
“去大名府?”宋江笑了起來,“你不知道籍非本土,假名冒戶者不得應試嗎?”
趙鐵牛一笑:“抓到了纔是假名冒戶,抓不到不就可以考了嗎?”
“本貫文解怎麼弄?”
“有辦法的,”趙鐵牛道,“前一陣子大名府不是被水淹嗎?有不少難民到了鄆州,只要能尋到一家死了兒子的,花點錢就能讓三十七哥假名冒戶了。”
宋江搖搖頭道:“不行吧?他還得去大名府下屬的縣衙開具本貫解文……”
“可以試試看,”趙鐵牛道,“三十哥不是和陽谷縣尉張克公關係很好嗎?也可以求他幫忙,若是能讓張縣尉送他去大名府,拿到本貫解文是沒有問題的。”
“姓張的肯幫忙?他就不怕惹火燒身?”
“不怕,”趙鐵牛搖搖頭,“他怕甚底?他是將門子,又是進士。”
張克公的確是不怕的,他可是開封將門的驕子,就算包庇了梁山賊寇範之進,也不會有誰吃飽了撐的去揭發調查。
宋江這下有點動心了,其實範之進留在梁山也沒啥用,不會殺人,也不會放火,讓他去打個劫肯定也不行的。他的一身本事,不就是在科舉上面嗎?若是真的能中個進士,對梁山肯定也是有好處的。
畢竟範之進是上過山的,又是假名冒戶去考科舉……這就等於有個把柄在梁山好漢手中了。
另外,範之進還有老孃和兒子呢!
他可以下山,老孃和兒子可還得在山上做客!
……
範之進終於下山了!
梁山的辦事效率還是很高的。
就在宋江同意範之進下山的次日,“半截進士”就拜別了老孃和梁山衆兄弟,跟着趙鐵牛一塊兒離開了梁山泊周遭,打扮成了個商人,一路趕往陽谷縣而去了。
對於範之進而言,這一去可真是破釜沉舟了!若是不中,也就沒有三年以後了……道德文章這種事情,也是需要全身心投入的,不可能三天做賊兩天讀書,這隻會荒廢了學問。
若是不中,那就只有一死了!騎着一頭驢子,走在前往陽谷縣的路上,範之進暗下了決心。
這一次趕考,是不成功,則成仁!總之,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回梁山從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