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本來陽光普照的天氣忽然大變起來。先是掛起了大風,吹來了一層層的烏雲,籠罩在開封府城上空,而且越積越厚,讓人感到莫名的壓抑。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梨花別院內,後花園中的樓閣之上,武好古和武好文並肩站立,看着天上的烏雲,不約而同皺起了眉頭。
武好文呼出一口濁氣,沉聲道:“如今的朝堂之上也如烏雲壓城,就不知道何時展開惡鬥了。”
“這個建中靖國搞不好沒有二年了!”
武好古言有所指,令武好文陷入沉思。
“大哥兒,小弟還有兩日就走了,你也別在開封府久留了。最好去雲臺學宮,跟着東坡先生學點做文章的本事,將來高中了才能放開手腳給朝堂做事啊。”
武好文突如其來的一席話,讓武好古露出了苦笑的表情,自家的兄弟能走,自己卻是陷在開封府了。
武好古深深吸一口氣,沉聲道:“二哥兒,我的路和你的路是不一樣的!你走的是陽關大道,我走的卻是獨木小橋……”
“是啊!”武好文點了點頭,認真地說,“大宋畢竟是讀書人的天下,你現在是武官和吏商,再得寵,再有錢,也終究不是正道。譬如這一次的事情,州北軍營的大火明明和你沒有關係,但是無論新黨舊黨,卻人人都認爲你纔是幕後黑手!若你是東華門外唱名的讀書人,還有人會這樣認爲嗎?”
這話……說的也有些道理啊!
若是武好古走科舉聞達的路線,當然不會有人認爲他能操縱州北軍營縱火暗……因爲那種事情根本不是一個進士出身的文官可以操縱出來的。
州北大營的火,涉及到了開封府的黑白兩道,涉及到了數以萬計的金錢,還需要一個可以讓真兇得以隱藏起來的庇護所。
這些東西,根本不可能是一個寒門出身的進士可以擁有的。
“你兩日後動身?”
武好古沒有什麼話可以和弟弟說,乾脆岔開了題目。
“是啊!”
武好文輕聲道:“這次可是個聞達的機會,才入仕一年多就能權發遣藍田縣了。若是能把藍田縣的府兵搞起來,改京官也不過是幾年內的事情。”
武好古沉默不語。
其實他根本不相信府兵的事兒能搞成功,這種事情在科舉制大興的時代怎麼可能成功?
府兵是需要經濟基礎的,得是有田土的地富分子才能當得起啊!可現在大宋的地主富農子弟都去讀書考科舉了,人家要東華門外唱名的,你叫人家去當兵……
至於貧下中農,那些靠租種土地混日子的,其實就是靠出賣勞動力在養家餬口,收入是非常低的——你讓人家去當府兵,還不發軍餉,還要自備乾糧,這個不是逼死人家全家嗎?
他在《文曲星》雜誌上挑起這個話題,不過是爲了讓《文曲星》雜誌可以從畫冊向新聞類、評論類的雜誌轉型。
可沒想到這鍋繞了一圈讓自己的兄弟背起來了!
“二哥兒,”武好古頓了頓,“我和你明說,府兵這個事兒在全天下搞是一定不會成功的。不過在藍田縣一地試行,也不是沒有辦法。”
“不會成功?”武好文說,“怎麼會呢?《文曲星》雜誌上九成以上的文章都說能成功啊!”
武好古嗤的一笑:“一幫不會從軍的書生在瞎起勁罷了!”
“大哥兒,我朝書生也有投筆從戎的。”
有那麼幾個……呃,如果不算當機宜文字之類的,只算真正臨陣的書生,恐怕就更是鳳毛麟角了。
武好古沒興趣和弟弟辯論,搖搖頭道:“你去了藍田後,一定要記住爲‘政不難,不得罪巨室’的道理。”
這是亞聖孟子的話,如果放在後世的新中國一定會讓人批鬥的。不過武好文一個不滿二十的青年,因爲文章寫得好就匹馬入關中去當縣官了,他憑什麼得罪巨室?
“到了藍田縣後,你千萬別急躁冒進,要先訪鄉賢巨室,聽取他們的意見,然後再和他們一起制定辦法,依靠他們試行府兵,讓他們有利可圖。如果能夠成功,也要把功勞讓給藍田的鄉賢巨室。”
武好古的這番話,如果說白了,就是讓武好文到了藍田之後拉攏豪紳,巧立名目,搜刮民財,然後有了好處再和豪紳分賬,大頭給豪紳,小頭用來養點所謂的府兵……差不多就是個意思!
只要循着這樣路線當官,多半就能當一個青史留名的好官了。
至於試行府兵的事兒,有了藍田的豪紳巨室配合,千把個壯丁總能湊出來的,讓他們去番上服役,擺擺樣子問題也不會太大的。
這樣一搞,試行府兵的事情不就可以糊弄過去了?糊弄過去了,武好文就能以火箭上升的速度升官了……
“大哥的話,小弟都謹記在心了。”武好文頓了頓,“不過還請大哥也聽聽小弟的話……小弟不得罪巨室,大哥也要避開清流物議。”
武好古苦苦一笑,正想開口再說些什麼,背後傳來了潘巧蓮的聲音:“大郎,十一哥和高大哥到了。”
武好古連忙回頭,看着面帶憂色的妻子,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容,“我自去迎他們,十八,二哥兒要走了,替我送一送。”
現在開封府外城的城門已經關閉,武好文沒有辦法返回自己在開封府城內的住處。不過他在城外也有一個去處,就的金明池東面的一個莊子,是韓忠彥的產業。最近武好文的妻子韓氏懷孕,嫌城內氣悶,就住到城外的韓家莊子去了,武好文也經常住在城外陪伴妻子。
和兄弟分手之後,武好古就把潘孝庵、高俅迎進了內堂,還吩咐自己的貼身丫鬟羅漢婢去廚房取些酒菜。
“放火的人都去哪兒了?”
在內堂裡面一坐下,武好古就直接問起州北軍營大火的善後了。
“界河商市。”高俅笑着說,“不會有任何問題的……這事兒是御拳館的周同安排的。放火的都是他的徒子徒孫,一人得了1000緡,十一哥還安排他們去界河商市開拳館了。在大火當日就走了,現在差不多已經到地方了。”
到了界河商市,新黨的人就很難查出來了。因爲界河商市那邊是武好古的地面,保住一羣縱火犯有什麼難的?
甚至,武好古還能安排他們去界河商市對岸屬於遼國的地盤上開拳館。這樣大宋的官吏根本就沒有司法管轄權了……就算是包青天覆生,開封府也不可能查案查到遼國去吧?
“那……呂本知之死可有人問?”武好古又問,“御史臺獄裡面不讓帶毒藥吧?”
“有人問啊,”潘孝庵道,“刑部派了仵作驗屍,御史中丞趙挺之親自調查了一番。確認是一個御史臺的臺卒被呂本知的孝道感動,替他準備了砒霜。”
“那個臺卒抓到了?”武好古追問。
“怎麼可能抓到?”潘孝庵苦笑,“留了一封書信就不知所蹤了。
不過就算抓到了也不能拿他怎麼樣,他可是成全了呂本知的孝道。本朝是孝治天下的,所以必然會從輕發落。最多就是杖刑加幾年徒刑,而且也不會重打,在牢裡也會有人照看的。”
有沒有是非觀念啊?武好古有點無語了,明明疑點重大,居然沒有辦法去調查了……
武好古皺着眉頭,“呂本知是被害的吧?這事兒就沒人過問?”
“不大可能是被害的,”潘孝庵搖頭道,“那封血書已經驗過了,的確是呂本知親筆所寫。而且監察御史裡行張克公還作證替呂本知買了只老母雞……”
“買老母雞?”武好古愣了又愣,“這個和案件有關係?”
“有啊,”潘孝庵一本正經地說,“刺血上書不得要血嗎?所以要殺雞取血,這雞還是張克公幫着殺的,血也是他放的。”
“雞血?不應該是人血嗎?”
“人血?”潘孝庵笑了起來,“人血從哪兒來?總不能把刀子給御史臺裡面的犯官使用吧?”
“咬破手指啊。”武好古說着還比劃了一下,後世電視劇裡面寫血書都是咬手指的。
“那才幾滴血?”潘孝庵笑着,“人家好歹是官宦門第的書生,寫個血書怎麼都得上千字吧?靠咬手指怎麼能行?”
高俅也道:“拿刀扎自己也不行啊,都是讀書人,也不會拿刀扎人啊,萬一扎得不好,扎死了怎麼辦?所以御史臺獄出來的血書都是雞血寫的,也有官員會咬破手指擠個一兩滴人血意思意思。”
“這個不算欺君?”
“當然不算了,”潘孝庵瞪着眼珠子說,“要是我大宋的讀書人個個都敢拿刀子扎自己來取一大碗血,那得多狠啊?要都這樣了,官家真的能睡踏實?”
也對!要是大宋的讀書人個個都是拿刀扎自己不皺眉頭的狠人,這不變成大宋武士道了?科舉制度不就白搞了?
“也就是說,呂本知這個孝子當定了?”
“怕是當定了。”潘孝庵道,“官家也是這個意思……官家是仁君,自然要成全呂本知的孝道。”
這都什麼事兒啊!武好古那個鬱悶啊!說好的各種青天呢?電視裡面那些斷案如神的官兒都到哪兒去了?怎麼就眼睜睜看着一樁謀殺案沒反應呢?
還要成全什麼孝道……這不是昏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