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漸漸西沉,便要落山。
可是對潘樓街市的書畫古玩行而言,一天的生意纔剛剛開始。華燈初上,日間還是小吃一條街的潘樓街市,現在又變回了書畫文玩香藥鷹鶻等各種玩物藝術品的彙集之地。滿街都是閒來無事,前來尋覓些珍寶文玩的官員親貴、富商大賈和文人墨客。
所謂亂世買黃金,盛世藏古董,只是看看如今潘樓街市的興旺達到,便曉得大宋天下正是如日中天,如果不是有先見之明,大概誰也不會想到短短二十多年後,便有一場天傾大難了。
不過有先見之明的武大郎,這會兒卻沒什麼心思考慮靖康年的大難了,因爲他的武家畫齋眼下就面臨一場大難。如果過不去的話,他武大郎沒準就會一無所有,比那個賣炊餅的武大郎都不如了。
不曉得是不是因爲連續爆出“假畫醜聞”,武家畫齋今晚幾乎沒有顧客上門,武大郎則坐在店鋪的角落裡,一個人喝着悶酒。
馮二孃、武好文都回了甜水巷的宅子,劉無忌也不知道去了何處,留在店鋪裡面的就只有武大郎一人。店鋪有兩層樓,二樓就是武大郎的臥室和畫室,等潘樓街的夜市結束了,他通常會睡在這鋪子裡面。
不過今天晚上,武大郎肯定是難以入眠的。因爲他知道武家沒有什麼寶貝是可以讓王詵這等人物動心的!
可是人家偏偏已經盯了上來,咬上來了……
這事兒,可真不好辦了!
舉起酒碗,武大郎剛要一飲而盡,卻見從店鋪外,走進來兩個道士打扮的漢子。
“大郎,怎一個人在喝悶酒啊?”
“大郎,是在生趙三黑那廝的鳥氣麼?”
武大郎醉眼朦朧,看着兩人,原來是自己的兩個酒肉朋友劉道士和郭半仙。
劉道士就是劉無忌。而郭半仙名叫郭京,不是郭靖,不過也是個黑臉膛的漢子,生得高大威猛。他是開封府禁軍的兵士,是天武軍第二指揮下的一個騎兵,同時兼職在潘樓街和馬行街一帶算命,還兼書畫私牙的勾當……
這裡說明一下,宋朝的私牙(牙人)氾濫,在潘樓街上混日子的人們十之七八是兼職私牙……私牙不需要牙行鋪,也不要保證金,更不需要官府發放的身牌,幾乎是個沒本錢的買賣,做的人自然就多了,不過做的人多了,想要賺到錢就難了。
而武誠這樣的書畫官牙是有身份的大商人,不會滿大街去兜生意,所以下面是有一大羣大小私牙幫着跑腿的。而郭京和劉無忌就是其中的兩個小私牙,和武大郎關係不錯。
“是郭三郎和劉小乙啊,”武大郎衝來客招下手,“坐下一起喝兩杯吧。”
郭半仙和劉道士相視苦笑,在武大郎兩邊坐下,郭半仙粗着嗓子說:“大郎,某聽劉小乙說你被趙三黑子給欺了,被他訛了七千多緡?”
他今天白天沒來潘樓街,而是去了軍營……他是禁軍驍騎嘛!當然得和潘大官人一樣去軍營裝樣子了,不過他的馬上功夫比潘大官人好一些,至少沒摔下來,但還是尋了個藉口告了假。
他壓低聲音:“大郎,這錢可不能給……若有個一千緡,某就去尋幾個禁軍的兄弟,把趙三黑給做了!”
武大郎打了個酒嗝,“莫要生事了。
現在我家被人盯上了,得小心應付,只要能保一個月的清淨,多花點錢也無妨。”
“可是七千二百緡錢不是小數……”劉道士說,“不知能買多少張度牒。”
宋朝的度牒原來也是一種金融票據,在潘大官人的“銀行”裡面就有出售,不過售價一點都不便宜。如果沒有橫財入手,劉無忌不知道要熬多久才能買到一個道士身份。
郭京和劉無忌是一直幫武家畫齋跑腿的私牙,所以兩人都知道武士誠和武好古是有造假畫撈橫財的本事的。
而且,武家現在明顯惹上了麻煩,估計搞到最後,未必能在開封書畫行立足了,至少沒有辦法單獨撐起一間畫齋。而武家如果要離開這天子腳下,臨走之前少不得要撈上一大把。
有了一大筆橫財,武家才能從潘家將門那裡求來“平安符”,以後到了別處也能東山再起,繼續他們祖傳的書畫行勾當。
而這橫財,也是郭京、劉無忌兩人的機會。所以郭京從軍營裡面回了潘樓街,見到了劉無忌,聽說了武大郎傍晚時的遭遇,便馬上想到了造假畫弄錢的路子了。
這大概也是如今的武好古唯一的出路了。
和郭京對了下眼色,劉無忌接着對武好古說:“大郎,七千二百緡不是小數,以往對你家而言或不算甚底,但是如今……你看看這畫齋可有生意上門麼?”
“那又怎樣?書畫行的勾當不就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麼?憑我的本領,這七千二百緡不算甚底,就是算上該給宮中的一萬八千緡,也不是沒辦法籌到的。”
說完這番話,武大郎哈哈一笑,還打了個酒嗝,讓郭京、劉無忌二人,頓時覺得機會就在眼前了。
郭京道:“大郎,你的手藝某和小乙哥都知曉的,一手黃家富貴可以亂真,吳家樣(吳道子的樣式)的白描也有個七七八八……”
灌了不少黃湯,本有些迷迷糊糊的武大郎聽到郭京的話,頓時是清醒了一些,混淪的雙眼,也露出了一絲警惕。他伸出手,攫住郭京的手臂。
“郭三郎,你莫不是在害我吧?”
“害?這話怎說的?”
郭京聞言一愣,馬上反問。
“三郎莫不知我家已被人盯上?若是再有把柄露出來……”武大郎說話的時候目光灼灼地望着眼前兩個朋友。
說是朋友,但也只是酒肉之交而已。
“嗨,怎會露出把柄?”郭京一笑,“又沒叫你在自家畫齋裡做。”
劉無忌也說:“可以拿到大相國寺和東十字街口的鬼市去賣,大郎你也莫出面,自有我和郭三哥去辦,保管妥帖。”
開封府城內不止一個書畫市場,而是一共有三個市場。
潘樓街市是其中最大也是最規範的市場。在那裡勾當的都是武誠之這樣的坐商,多半還和翰林畫院和書藝局有關係,能拿到上等貨品,哪怕是贗品也屬上乘。
而大相國寺的市場是和廟會結合在一起的,每月開張八次,即朔、望、逢三、逢八日開放。也不單是賣書畫文玩,而是什麼東西都有,還有人在那裡表演雜耍賣藝,其實是個定期開放的大集市。在那裡搏買的書畫文玩質量就參差不齊了,絕大部分都是粗製濫造的贗品,不過有時候也會出現一二精品。這些精品主要都出自罷任官員,拿去大相國寺悄悄出手免得引人注目。
只是在大相國寺賣出的書畫,即便是精品(不一定真),價值通常也不太大。而真正的高價精品,如果不走潘樓街市,那必是出現在東十字大街的鬼市子上。
所謂“鬼市子”是指“貿易而不相見”的交易方式,東十字大街上有許多茶坊就是鬼市交易的地點,那裡通常五更(臨晨四點多)點燈開盤,至曉即散。交易的貨品常見來路不明,不大好見光的書畫文玩,而買入貨品的則都是書畫文玩界的大行家,武大郎和武誠之父子也是東十字街的常客。
如果武大郎現在想要做假畫,也只能在大相國寺和東十字街鬼市子出貨。
而且,也只有造假畫一個路子,能讓武大郎在短期內猛撈上一票……只要有了錢,他大可以從開封溜走,先去揚州安家,等方臘造反過後再去杭州買房置地,多半能在未來的大亂中獨善其身。
所以武好古早就有此打算了。
“我家和潘大官人是故交,”武大郎看着眼前兩個酒肉朋友,一字一句地說,“若是真保不住家業,還能投靠潘家。”
他這話也就是嚇唬一下郭京和劉無忌,潘大官人又不是潘家將門的家主,他不過是個從八品秉義郎。如果整治武家的“大惡人”真的要下狠手,潘大官人根本不頂事兒。
不過潘大官人隨便一句話,還是能讓郭京、劉無忌這樣的人永遠在開封府街頭消失的!
所以只要武家父子不死,就能憑本事投到潘大官人門下,若是郭京、劉無忌敢害武大郎,到時候就該他們倆倒黴了。
“那是,那是。”郭京面不改色,“其實那樣也沒甚底要緊,憑你武大郎的本領,幾千幾萬的還不是隨手而來?沒有店鋪累着,日子過得更加逍遙。”
“是啊,”劉無忌也說,“潘家質庫的李掌案不就是這等逍遙麼?”
潘家質庫是附屬於金銀絹帛交引鋪的,主要向潘樓街市的書畫文玩行放貸。自然需要大行家掌眼,而劉無忌提到李掌案就是個大行家,而且是大大的行家!
此人名叫李唐,是歷史上的“南宋四家”之一,他的作品也是擺在故宮博物院(臺北、北京的故宮博物院都有)裡的——潘樓街市上可真是藏龍臥虎啊!
“說得也是。”看到郭京、劉無忌的反應,武大郎不再有懷疑了——他現在有點風聲鶴唳,看誰都像是“大惡人”派來的。
“就我等三人還是不行,”武大郎鬆開了郭京的胳膊,思索着說,“得叫上和尚。四兄弟一起,這買賣才能興旺。”
和尚姓傅,現在就是大相國寺的小和尚,在出家前也在潘樓街市和馬行街上廝混過,同武大郎、郭京、劉無忌等人打小相識,關係很不錯。他最近拜了個叫“燒豬院”大師的大和尚爲師,好像有點小權了。拉上他,武好古就能在大相國寺裡租一間僧房安安穩穩的造假畫了。
拿定了主意,武大郎就對郭京、劉無忌言道:“三哥、五哥,我這裡有些東西,你們帶去交給大相國寺的和尚,再跟和尚說,三日後我就搬去和他同住。”
“好,我們這就去一趟。”郭京眉開眼笑地回答。
劉無忌點點頭:“大郎,以後我兄弟就跟着你幹了,但有差遣,儘管開口。”
“好,”武大郎朝着兩人點點頭,“以後我等兄弟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