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五月的時候,相州城斷斷續續的下了七八天的雨,至今未有停歇的意思。
雨一直不算大,有點像南方春季多見的梅雨,稀稀拉拉的下着,不知不覺間都到了越冬的小麥將要收割的時候。這樣的天氣,對小麥收穫可不大有利啊!
位於相州州衙後院的晝錦堂是韓琦隱退相州時所建造的樓閣,頂部覆蓋着綠色的琉璃瓦,堂後建有忘機樓,堂東有狎鷗亭,西有觀魚軒,忘機樓後還有藏書萬卷的萬籍堂和康樂園。這一系列的建築和園林,佔地雖然不大,但是處處透着秀麗、古樸和幽雅,氣質非凡,足以位列當世名園。
不過這座園林住宅最讓人側目的地方,還在於它所處的位置。它是韓家的私邸,卻又在相州安陽縣城內的相州州衙裡面。
州衙成了私宅!
放眼如今的大宋,有這等待遇的,大約也只有府州折家,麟州楊家,青唐城的趙保忠,還有西南的一些羈絆土司了。
而這相州,可不是羈絆州郡,韓家更不是歸順大宋的蕃部首領,而是堂堂正正的士大夫之家。以科舉出身的士大夫家族,成爲一州一郡的世襲官員,莫說大宋一朝,就是整個中國歷史上,大約也是絕無僅有的吧?
取義衣錦還鄉,承載着相州韓氏無上榮耀的晝錦堂,這時也被不斷從空中落下的雨絲所覆蓋。雨滴打在了綠色的琉璃瓦上,發出了叮叮噹噹的清脆聲響。讓人聽來十分的悅耳。
韓忠彥的兒子,知相州事韓治因爲這場下個不停的雨去安陽城外的洹水岸堤視察了。所以在晝錦堂中陪伴病中的韓忠彥的就是韓治的兒子韓肖胄。
韓肖胄和歷史上因爲北伐打敗仗而變成奸相的韓佗胄是同輩,不兩人的年紀差了整整77歲!在歷史上,韓肖胄76歲去世的時候,韓佗胄還沒出生呢。
而今,韓肖胄已經三十四歲,官拜開封府司錄參軍。因爲祖父韓忠彥病重而請假回相州盡孝當賢孫,這會兒正伺候在祖父榻前。
韓忠彥剛剛喝過藥,已經沉沉睡去。而韓肖胄則捧着一本侯仲良剛剛寫好的《雅言》在翻看。這本《雅言》記錄了程頤晚年(程頤在兩年前去世)的一些思想和言論,當然也加入了許多侯仲良自己的觀點。
因爲《實證論》、《理性論》、《工具論》、《墨娘子問答》、《論理學》(鏗迭的《論第一哲學》)等書籍的出版和翻譯,以及理學派、實證派多年以來進行的論戰,都極大的啓發了侯仲良,使他擁有了超越恩師程頤的哲學水平,得以構建出一個更加完善的理學體系——哲學就源於思辯,沒有辯論、沒有思考,沒有各種不同理論不同思想的交匯,只強調一個聲音,一種思想,是不會產生哲學的。
所以西哲在儒學還處於上升階段的宋朝(儒學的上升到理學、心學爲止)進入中國,對於還在尋求大道的宋儒們而言,就是開啓了一扇通往大道的大門。
這可比他們從有點消極的佛教思想中汲取養料要更上了一層樓。
當然,關洛理學並沒有丟棄從佛道中汲取的養料,也固守着傳統儒家的政治思想。要不然就不是理學,而是天理派了……
不過在開封府做官時和侯仲良關係不錯的韓肖胄本人並不是理學的擁護者,他只是個注重實幹的官僚。《雅言》上說的東西,他不過是看看而已,並沒有太往心裡去。
現在正是天下多事的時候,相州這邊又緊挨着河北的重鎮大名和磁州(磁州是河北的冶鐵、瓷器重鎮,經濟非常發達),契丹真的要南下,只怕少不了有一番血戰在相州附近開打啊。
相州韓家,該在這場大戰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呢?
正琢磨的時候,晝錦堂的管家送來了兩份門狀。
“誰啊?”韓肖胄問着,已經將目光投向了其中一張門狀。題頭是末學晚生,後面綴的名字讓韓肖胄一怔,竟然是紀憶。
不過想想也是,紀憶雖然是河北都發運使,但是在相州韓家和曾經擔任過首相的韓忠彥面前,也只是晚輩。上門拜訪,也沒什麼不妥。
然後韓肖胄又拿起另外一張門狀。這張門狀上寫着“晚輩武好古”五個大字。
武好古和韓忠彥是親戚,所以能夠論一下輩份。武好古的弟弟娶了韓忠彥的小女兒,也就是韓肖胄的姑姑,所以武好古兄弟就大了韓肖胄一輩了。當然,武好文是韓肖胄的姑父,是真長輩。武好古不過是姑父的哥哥,這個輩份是可有可無的。
“快開正門相迎。”
來客雖然自稱晚生和晚輩,但卻是河北地方上的軍政一把手。現在聯袂而來,韓家可不能端架子。要不然就顯得跋扈了……
韓肖胄從椅子上起身,準備親自出迎的時候,韓忠彥不知怎的醒了,問了一句:“可是你爹爹回來了?”
“不是,”韓肖胄連忙回道,“是紀憶之和武崇道來訪。”
韓忠彥的人瘦得厲害,精神也有點恍惚,一下子彷彿沒有明白:“是紀憶和武好古?”
“對,就是他們。”
“他們不是……漕臣和宣撫嗎?”韓忠彥問,“來相州了?”
“是啊,是來看您老人家的。”
“哦,那趕緊叫他們進來吧。”
“孫兒這就去請。”
韓肖胄行了一禮,連忙就往州衙的大門口而去,到了大堂時發現武好古和紀憶已經坐在那裡了。
兩人都是微服而來,隨從也沒多帶,就是區區幾十人,都穿着蓑衣,在大堂外面守候着。另外還有幾口大箱子,擺在州衙公廳的屋檐之下,應該是他們帶來的禮物。
韓肖胄和武好古、紀憶當然都是認識的。三人互相見了禮,就一起往晝錦堂而去了。
在路上,武好古打聽了一番韓忠彥的病情,然後就把來意告訴了韓肖胄。
“什麼?團練大使?這不合適吧?”相貌堂堂,蓄着三縷長髯的韓肖胄下意識的就搖起了頭。
“似夫,如今事情緊急,總得有人登高一呼啊!”武好古道,“河北士大夫又以相州韓家爲首,令尊如果能出山掛個名,那可是事半功倍啊。”
“真有恁般緊急?”韓肖胄問。
紀憶嘆了口氣,“怎生不是呢?十萬契丹鐵騎啊!最近還在發動南京道的京州兵……估計天氣轉涼後就要南下了。可是河北地方的備戰,似夫兄該是知道的。”
武好古也道:“河北地廣兵少,一馬平川,最適合騎兵奔襲。如果不能組建大量的團練,光是沿邊的七州三軍一府就守不過來啊!河北新軍不過18將,滿打滿算就是9萬戰兵。怎麼可能守住十一個州軍府下面的幾十座城池?”
失去燕山遮護的河北就是個易攻難守的地形,哪怕有9萬戰兵,十一個州軍府一拆,也就是幾千人守一個,再拆分一下去守縣城的話,每城不過幾百,怎麼支撐得住?
“九萬戰兵也不少了,”韓肖胄是通一點軍務的,皺眉道,“加上輔兵有十五萬了……若是有開封府模範新軍的水準,也可以一戰了。”
“肖胄,你莫要輕敵!”
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響起。原來三人已經到了晝錦堂外,他們的交談被已經在丫鬟的攙扶下坐進了晝錦堂內廳的韓忠彥聽見了。
武好古和紀憶連忙進去拜見問候。
“坐坐,坐下說話。”
韓忠彥雖然瘦得有點脫形,但是精神還算可以,看來還能熬上幾個月。他這樣的人出面登高一呼,是最讓人放心的——反正也要駕鶴西去了,趙佶還有什麼好怕的?
“說說軍務,是不是防線太長,守衛不住?”韓忠彥問着。
“目前還行,”武好古道,“界河——拒馬河一帶遼人過不來,他們要往定州、真定府走也不要緊,我在界河以南擺了6個將,隨時可以撲擊析津府。”
“打得下來?”
“打不下。”武好古說,“除非有內應,但是內應的事情不能太指望,所以得有長壕圍城,並且在城下和契丹決戰的準備……因爲契丹也可以圍魏救趙,所以別說6個將,就是18個將也不夠用。必須要有十幾萬團練,由他們負責守備拒馬河以西的城堡。若有多餘的力量,還可以沿着桑乾河、高粱河修築堡壘,步步逼近。最後再挖長壕圍城,用硬寨、呆仗逼死契丹人。”
攻打析津府的方案當然不會只有一個,而是做了一大堆!其中就有靠內應奇襲的,還有用步騎兵打野戰摧破契丹主力的,當然也有猥瑣流,修堡壘挖戰壕,陣地戰一路推到析津府城下,然後再逼迫契丹人在棄城和攻打堡壘之間做出選擇。
“十幾萬團練?”韓忠彥問,“上哪兒去弄?”
“花錢,免役,減稅,”紀憶道,“還想請老相公出面號召一下河北士大夫來帶領鄉里。咱們還可以給能帶兵的士大夫保舉官職,不管文官武職,都可以保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