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宗國垂頭喪氣地回家了,李蘭香已經聽到陳宗國被整頓下來的消息。
在她看來不當民辦教師也沒什麼,對於家庭來說不當民辦教師真比當還好。
看到陳宗國的反常表現,李蘭香也覺得心裡不高興,他心痛丈夫,因陳宗國爲人太厚道了,對老婆孩子也是。
她覺得丈夫一心想做教師,把家裡的事都放在腦後。自己做爲妻子,雖然不情願,偶爾也發發牢騷;但是,到了動真格的時候,從來沒有拖丈夫的後腿。
就說這個假期吧,爲了那畦子破花,整整一個假期幾乎是泡在學校裡。
假期剛要結束,花兒開得還鮮豔着呢;丈夫卻被清理出教師隊伍。
李蘭香的心裡也越想越酸,淚水就下來了。
擔心觸發丈夫的痛處,李蘭香偷偷地擦擦淚,忽然又想這流的是什麼淚呀?不教學了,夫妻二人也這麼辛勞的話,家裡日子肯定比現在要紅火多了。
於是又罵自己:“真的個沒出息。”
想到這裡心裡鬱悶一下子就雲散天晴了。
晚飯,李蘭香特意改善生活,蛤蜊雞蛋湯,水煮麪。
“今晚上飯菜好,你也喝點!你看俺爹,每天喝二盅,身體多棒!快七十歲的人了,下地幹活青年人也比不上。”
李蘭香勸陳宗國喝點酒,是爲了讓他解解悶。
“我不會喝,一到嘴裡就嗆嗓子。”陳宗國端起碗來吃飯,“呼嚕、呼嚕”一會兒就飽了。
李蘭香說:“沒事兒,吃完飯先出去走走,風涼風涼。”
李蘭香是爲了讓他出去散散心,要不一吃完飯就一個人坐在牛棚裡悶着。
“今晚上有事,不出去了。”陳宗國說。
“不就是喂牛嗎?我給你喂,出去走走吧。別老圈家裡大門不出二門不入的,像個大家閨秀似的。”
“今晚真有事,我要把我的獎狀整理整理。”
“還有什麼用處嗎?別費那些閒心啦!”
“這不是閒心,這是我的成績,我的光榮。”說着蹲下身子從寫字檯底層找出一本榮譽證書。
“《勤工儉學模範——陳宗國》,我們全公社就我一個模範人物。”陳宗國用手指彈彈上面的灰塵。
“你看看這些獎狀——一年一張,年年有。誰獲得這麼多獎狀?我是年年被評爲教育工作先進個人。”
“都沒用了,你已經不是教師啦。這些東西能當飯吃?咱不能指望靠它過日子。”李蘭香說。
“這總是我的光榮歷史吧?以後評教學先進了,說不定我也能爭當先進。找刀子去。”
“幹什麼?”李蘭香瞪着眼問。
陳宗國自己去找來刀子,“把這些獎狀揭下來。”
“揭下來幹什麼?別扔了。”李蘭香以爲他要扔掉。
“誰說要扔啦?我還有用處呢。”
陳宗國站在炕上用刀子把獎狀的四個角從牆上剜下來,一張一張地放好。
陳宗國說:“幹一行,愛一行,一步一個腳印。這是我的成績,我的光榮。在部隊餵豬時,首長說要給請個三等功,可是我們連出了個勇救落水兒童的戰士,這個三等功就給了他。”
李蘭香說:“你沒這個命,就老老實實地種地吧!命中註定是莊戶人,別這山望着那山高啦。”
“你不懂,你是迷信思想。首長說,‘革命戰士不信邪’。你的覺悟太低。”說着陳宗國就去了牛棚。
黑暗中老黃牛用那雙犀利明亮的大牛眼看着他,陳宗國發現老黃牛好像有話要說。
“嘻嘻,真是笑話,看你這樣子——就知道吃草,幹活;幹活,吃草,還知道什麼?”
“作爲一頭牛,吃草幹活就是我的本份,我不需要別的。”
“本份——,那你說我的本份是什麼?”
“作爲牛,我只想知道牛的事;關於人的事,你們人本身都不清楚,何況我這純潔的牛呢!”
“我的本份是幹一行,愛一行。我幹了這麼多年教師,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我不能離開這個隊伍。如果是你,今天讓你去做一頭馬,你同意嗎?”
“牛是牛,馬是馬;牛怎麼能做馬呢?你們人類有時候真是可笑。”老黃牛低下頭開始吃草,他不屑於陳宗國這個幼稚的想法。
“是啊,我是教師,不讓我做教師了,這跟讓牛不再做牛了不是一樣嗎?”
陳宗國想不通,“我是一位稱職的教師,就像你是一頭好牛一樣。我把我做教師的成績給你看看。你看,這是《勤工儉學模範》,這一大疊就不給你一一看了;看,你也看不懂。這都是獎狀,我連續八年被評爲先進。”
“我是牛,只知道低頭拉車,不管誰先進誰不先進。”
“可是我們人不一樣啊,先進就是好的,後進就是差的。我是好的,優秀的;卻被當做差的、劣等的對待。這不公平,明天我要在全體師生大會上申訴,把真相講出來,我要討個公道。”
“牛跟人不一樣,牛隻知道幹活,不知道什麼是申訴。你們人的事太麻煩了,你爹曾經說,下一輩子要跟我換一換,讓我做人。我可不想做人,做你爹那樣的人還行。”
“我不跟你爭辯了,你還是好好做牛吧。我想做教師,但是我必須鬥爭才能保住教師的身份。”
“我是牛,我一旦鬥爭了,可能就要失去牛的身份。”
陳宗國在牛棚裡一夜沒睡,清晨他的眼睛異常的明亮,精神頭兒十足。
把牛棚清理得乾乾淨淨,用舊掃帚給老黃牛全身梳理一遍。
老黃牛舒舒服服地躺在街南的柳樹下,享受這最休閒的時光。
陳宗國吃了早飯,帶上昨晚準備好的一大包榮譽稱號,像是要去幹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昂首闊步地向學校走去。
校園裡同學們看見陳老師穿戴十分整齊莊重,都敬佩地向他問好,他也十分鄭重地給同學回禮。
辦公室裡,原來大家隨意說說笑笑,一見他進來了,就像青蛙灣裡扔了一塊石子,一下子就靜下來。身邊的人客氣地跟他打個招呼,然後就各自埋頭忙起來,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緊張過。
王啓亮從辦公室窗前走了一趟,然後主任就出去了。
王啓亮從辦公室窗前走過時,陳宗國正擡着頭看窗外,看見陳宗國嚴正的表情,王啓亮迅速地避開了陳宗國的目光。
主任回到辦公室說:“各位老師,按照新學期的工作安排。班主任做了新的調整,新班主任各自帶着自己的學生,到操場集合。其他任課教師帶着凳子到所任課的班級後面。我們開個短會,就算開學啦。”
陳宗國提着凳子到了自己上學期所帶的班後面坐下。
主任主持會議,王啓亮校長講話。
這次開學典禮特別的簡短,有的老師剛到後面坐下,王校長的講話就結束了。
主任簡單地做了會議總結,就要要宣佈散會。
陳宗國衝上去了,“不要散會,大家坐下我要講話。請坐請坐。”
主任驚呆了,看看陳宗國又看王啓亮。
王啓亮也驚了片刻,一言不發,走了。
主任忙上去安撫陳宗國:“陳老師,你請下去吧,今天是全體師生會,有話下去再說,注意影響。”
“我有言論自由,你要剝奪我的發言權嗎?”
“不是的,發言也要分個場合呀!”
“這就是場合,我要講話。同學們,我有沒有發言權?”
小學生有的笑,有的呼應:“有!”
“好,你就少說兩句,越短越好;剛開學,大家工作忙着呢。”主任無耐。
“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
同學們鼓掌,笑。
“我叫陳宗國,下面我彙報一下我十幾年的工作成績——。這就是我十幾年來所得到榮譽稱號。共計十三次,十三張獎狀。”同學們唧唧喳喳,議論紛紛,會場亂了。
“宗國,結束吧!”主任上來制止。
“馬上,馬上結束。今年伏假,我帶着護花小組一個假期不分晝夜護花,護校。鮮花開了,校園香了。開學後上級還要評比,我沒有看到這個結果就被清理出教師隊伍。我不能教學了……”
下面有的學生哭了,那是護花小組的幾個同學。
田賢文和陳宗富上來把陳宗國勸下去。
從此陳宗國便帶着自己的榮譽證書,獎狀,開始巡迴演講。
他只到過一個學校,當時校長還不知道他來的真實意圖,客氣地讓座倒水。
課間時,他在校園對學生進行演講。
校長一看不對頭,找了幾個身強力的壯青年教師把他強行拖出校園,關上大門。
以後他到任何學校都是大門緊閉,無法入內。
無奈之下,陳宗國只好把演講搬到集市上去。
陳宗國得神經病了,李蘭香不敢接受這個現實;但又不得不面對現實。
讓他吃藥,陳宗國會以最嚴密邏輯推理出恰當的理由拒絕,而且能夠發現任何想讓他吃藥的陰謀。
實在沒法了,李蘭香找親戚朋友幫忙強行將陳宗國捆綁到心理康復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