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封仵作在縫合屍體清洗銅板的空檔,喬苒和甄仕遠在一旁擡起了薛懷的手。
這一幕,讓喬苒忽然有種眼熟的感覺。
在山西路時,也有一具屍體被這樣擡起了手,而後從手中錯綜複雜的掌紋中她發現屍體的主人在其上畫了個棋盤,棋盤裡捏着一枚棋子。
那位前任山西路府尹生前便是個極聰明的人,知道活不下去便留下了信息。
人死前掙扎,通過掌心傳遞信息確實是一種辦法,只是這一次薛懷是落了水,要在那等情況下如那位前任山西路府尹一樣用掌心來傳遞消息,這是不大可能的。
山西路回來的途中,她用指甲想試着在掌心劃一劃,卻發現不管是武功還是心態,她都做不到。
薛懷如她一樣並不是一個會武功的人,普通人自然只能找別的辦法,吞進肚子裡就不失爲一種好辦法。
不過即便如此,薛懷的掌心裡仍然留下了很深的擦痕。
這擦痕很顯眼,不過鑑於他是落水,也可以解釋做在水中抓握水草之流等可以借力撐住他的事物留下的擦痕。
就像方纔在青石板路上摔跤一樣,她抓住了青竹,沒有跌倒,掌心卻……喬苒想到這裡,不由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掌心,一陣泛紅。
她只是險些摔了一跤,抓握自然不會盡全力,如果落水卻是截然不同了,那時候人一定會使出全身力氣求生的。
所以,薛懷掌心有擦痕看起來並不意外。
不過,如果這擦痕同另一樣東西相對比就有些意思了。
喬苒走到一旁薛懷那一堆衣物之中,翻出他的腰帶,指着其上一處磨損,對甄仕遠道:“大人,你看!”
甄仕遠接過腰帶細細摩挲了一刻,忽道:“不對!”
這腰帶上應當先前垂了衣物,而最有可能掛在腰帶上的是什麼?
錢袋!
如此的話,沒帶錢袋的推測就要推翻了。
甄仕遠心中一駭,脫口而出:“不對,你方纔的推測有漏洞!不管薛懷是去做什麼,既然是要回國子監,依着他常年呆在國子監久住的習性,他必然不可能不帶錢袋。”
推測都是一環扣一環的,如果薛懷帶了錢袋,那麼繞路去老東門是爲了買文房四寶的解釋就能說通,如此的話,剖屍……的理由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回過神來的甄仕遠寒着臉,瞪喬苒:“你這才叫先斬後奏吧!”
今兒都被她先斬後奏了幾回了?
女孩子聞言笑了起來,臉上罕見的多了一絲討好:“甄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和我一個小姑娘家家的計較了。”
小姑娘家家?甄仕遠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翻了翻眼皮:除了年紀和長相,她哪裡像個小姑娘家家了?
平日裡沒見她小姑娘家家,犯了事便知道小姑娘家家了。
這也太敷衍了。
甄仕遠冷哼了一聲。
女孩子又走回薛懷的身邊,擡起了薛懷的手,
正在縫合屍體的封仵作突然停下了手裡的動作,看向她,道:“這小子人都走了,你就讓他消停些吧,都擡了幾回手了?”真是的,擡來擡去的,他縫合個屍體都不讓他安生。
兩人沒有理會封仵作,自顧自的說着話。
“河中情況不明,落水掌心中有擦痕自然是有可能的,不過我看了那車伕和小廝的驗屍結果,那兩人掌心中卻是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女孩子說道。
甄仕遠道:“那又能說明什麼?有擦痕能抓到什麼事物這件事在河裡本就是不可確定的。”
“所以,我只是猜測。”女孩子放下了薛懷的手,對着甄仕遠,認真的說道,“我想如果薛懷是主動想要留下線索,他將東西吞入腹中必然要給我們留下將他剖開來的提示,我們先前因爲沒有錢袋推測出薛懷的死有異常,纔有了剖開來的理由。”
“因此,我想整件事情的經過大概是這樣的:薛懷遇襲,在不確定自己能不能生還的可能下爲了留下線索,將線索吞入腹中,但這般清楚大楚律法的他自然知曉,仵作平白無故是不能隨便剖屍的,如此的話,他吞線索自然也沒了意義。爲了讓線索能夠發現,那麼情急之下,他要做的,必然是讓自己的死看起來不像意外,所以這才扯掉了自己的錢袋,扔入湖中,以此來提示我們。”女孩子說着,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似是有些失望,“到底是情急之下,設計的有些漏洞百出,如果不是看到他手心的擦痕,和封仵作在他牙齒裡找到的蛛絲馬跡,我都不敢這麼猜測。”
因爲一切都只是猜測,所以,她先斬後奏。
甄仕遠瞥了她一眼,道:“那這次先斬後奏真找出了線索倒還說得過去,如果沒有呢?”
那就不是套麻袋的事了。
喬苒自知理虧,低下了頭。
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封仵作倒是趁着這個時候認真的縫合完了屍體,而後拿着那一堆事物走了出去。
清洗分離這種事也只有他做的出來,那兩個估摸着是不行的。
待封仵作離開之後,女孩子沉默了一會兒,再次出聲了:“其實大人,這次先斬後奏,除了猜測之外,也有一定的原因是因爲出事的是薛懷。我雖然同他交道打的不多,但他的性格卻有些類似於我。”所以她便想如果自己遇到這等情況會做出什麼事來。
一定會想盡辦法留下證據,不想讓兇手逍遙法外。
“可你膽子也太大了,此事可一不可二。”甄仕遠說着揉了揉脖子,如果都像今日這樣,他大理寺的人都不要出門了,免得外出被人打。
女孩子笑着應了下來。
如此嬉皮笑臉的樣子,真是成何體統?甄仕遠忍不住又看了眼一旁的薛懷,隨後有些唏噓道:“原本以爲你的案子結了,沒想到那麼快就來了個新案子。”
喬苒也有些感慨,她的目光落到彷彿睡着了一般的薛懷身上,嘆道:“我同他沒什麼交情,卻也相識,經手案子時,案子受害者是相識的這種感覺總是不好受的。”
“如果薛懷是被謀殺就要找出他被謀殺的原因了。”甄仕遠順着她的目光看向薛懷,“此案本官就交給你來負責,如何?總都是你接手的案子,上個案子的嫌犯成了這個案子的受害者……”
甄仕遠的聲音戛然而止,神情轉爲凝重,而後,不意外的在對面的女孩子臉上看到了相同的神色。
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女孩子卻已經先他一步開口了。
“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人想要他閉嘴一般。”
……
捏着鼻子清洗完了銅板,封仵作端着盤子回來了。
屋子裡的兩個人一東一西的坐着,皆是愁眉緊鎖的樣子。
封仵作乾脆將盤子放在正中的桌子上,而後道:“東西洗好了,你們自己看去吧!”
喬苒哦了一聲,起身走到桌子旁,盯着盤子裡的銅板看了一會兒,甄仕遠見她不動,便乾脆伸手將銅板拿了起來,而後“咦”了一聲,道:“這銅板好似……有些輕。”
女孩子緩緩轉過身看着他,神情幽幽,說不出的複雜:“甄大人,我們見過這樣的銅板。”
什麼?
他……們?甄仕遠沒有漏掉她說的每一個字,愣了一愣,便見女孩子閉了閉眼,而後解下自己腰間的錢袋,從錢袋裡又拿出一隻巴掌大的小錢袋,解開那隻巴掌大的小錢袋,將小錢袋裡的兩枚銅板倒了出來,他道:“大人可還記得牽扯到吏部那位老大人走失的案子?”
甄仕遠一時沒有回過神來。
這一年多經手的案子太多了,他哪能件件都記得住?
女孩子見狀,提醒他:“就是中秋那一日與我一起留在宮中之後走丟的那位老大人,而後吏部的蔣大人還被當做了兇手,大人可還記得?”
似乎……有些印象了。被她這麼一提醒,甄仕遠隱隱記了起來:“老大人的屍體被藏在橋下,人被封在真正的泥漿“石館”中的那個案子。”
如果不是她找出了兇手,有誰能猜得到這個?
就連她當時也遇襲了,好在最後沒出什麼事。
哦,對了,還要誇讚一下自己,便是那個時候,他這個上峰的風評在大理寺逐漸轉好,而後站穩腳的。
事情好似過去也沒幾個月,不知爲什麼回憶起來卻有種彷彿過了好些年的感覺。沒辦法,還是中間大理寺發生了太多的事,案子辦完也就結了,誰還去翻舊賬?
“冉大人過後給了我兩枚銅板,說是案子裡兇手無意間收到的,與案子沒什麼關係便送給了我。”喬苒說道。
這半年發生了很多事,不過她都歷歷在目。
甄仕遠聞言冷哼道:“這姓冉的可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主。”
吏部跟大理寺之間但凡涉及官員的案子便多有爭搶,歷代大理寺卿與吏部尚書互相看不習慣也是正常的。
“一樣的銅板。”喬苒指着其上的三枚銅板道。
那兩枚銅板她一直帶在身上,這幾個月的摩挲早已熟悉了,以至於她比甄仕遠先一步想了起來。
幾個月過去,沒想到薛懷臨死也吞下了一枚相同的銅板。
這案子……看起來沒那麼簡單啊!
原本以爲只是一個普通的國子監學生意外落水的案子,查着查着發現這不是意外,是謀殺,再之後,找到他用性命藏起來的證據,卻是幾個月前冉聞送給她的兩枚銅板。
甄仕遠哼了兩聲,默了默,忽然道:“這個案子你緩一緩再查,不如待到明日,帶着這三枚銅板去探一探姓冉的老狐狸的口風再說。”
女孩子點了點頭,道:“大人,我懂的,我沒有忘記黎大小姐和王泊林的事。”有些案子不能深查。
說個話的功夫,封仵作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出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手裡用油紙包包了半隻燒雞。
這一看便知又是叫南記小鋪那夫妻倆開小竈了。
瞧那兩夫妻喜笑顏開的樣子,就知道他大理寺飯桶不少。甄仕遠腹誹着。屋裡僅有的兩把椅子被他和姓喬的丫頭一人一把佔了,封仵作便乾脆把薛懷往旁邊挪了挪,一盤腿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撕下一隻雞腿,封仵作吃的很歡,尤其在身邊還有兩個人,並且那兩個人沒得吃的前提下,燒雞似乎比以往更美味了呢!
他可是特地將看燒雞的目光分出的一絲餘光看到了呢!甄大人一直在瞟他,一定是饞的。至於那姓喬的丫頭,就更是如此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彷彿都能感覺到那丫頭下一刻就要吞口水了呢!
便在此時,女孩子開口了:“我說封仵作啊!”
封仵作咬了一口雞腿肉,口中含着雞腿肉含糊不清的說着:“你不要說了,燒雞我是不會讓給你的。”
要吃自己買去!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女孩子說着擡了擡下巴,指着放在盤子裡的那枚銅板,道,“你方纔清洗完銅板可用香胰子洗手了?”
這話一出,屋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封仵作抓着雞腿的手微微顫了顫。
女孩子隔着面巾在鼻下揉了揉,道:“你們也知道,我鼻子挺好的。”
封仵作經過時,即便有燒雞的香味掩蓋,可那股怪異的味道卻是揮之不去。
甄仕遠挑了挑眉,心情一下子舒暢了不少,此時還不忘對封仵作道:“加了料的燒雞,味道應該不錯吧!”
封仵作默默的看了眼自己手裡的燒雞,對甄仕遠面無表情的說道:“方纔洗銅板我只用了水,沒用香胰子,剛剛抓銅板的是你吧!”
甄仕遠臉色微變。
封仵作見狀揮了揮自己手裡咬剩一半的雞腿,指向一旁的喬苒,道:“你沒看她方纔連碰都沒碰我洗的銅板嘛!”
最壞的就是她了,當然鼻子最靈的也是她,難怪和甄仕遠一東一西的坐着,分明是嫌棄甄仕遠身上的味道了。
手裡那股混合古怪味道的酸味彷彿撲面而來,甄仕遠衝出了屋子。
待到甄仕遠離開之後封仵作只隨意的撕下方纔遮着薛懷的布的一角,裹着手再次咬起了手裡的雞腿,一邊吃一邊看向面前這三具屍體。
薛懷一個人的屍體是驗完了,可這三具屍體放在一起還不曾比較過,他要好好看一看。
以他多年驗屍的經驗,幾個人因爲同一個緣故同時出事,哪怕是意外,從屍體上也能看出千絲萬縷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