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承澤眉心微微擰起。
喬苒抿了抿脣,看了眼手邊正在咬蜜餞吃的裴卿卿,心下稍安。
片刻之後,謝承澤終於開口了,他道:“說實話,我不想說。”
這真是一句天大的大實話,喬苒一點也不意外。
“不過,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把話說清楚也不是不可以。”謝承澤說着看了眼坐在大堂自己的位置上,時不時偷偷往這裡瞅兩眼的同僚們,轉身到,“在這裡說話不大方便,喬大人,你隨我來。”
喬苒“嗯”了一聲,正要跟上去,謝承澤又回頭看了眼她身旁的裴卿卿,手伸到自己的袖袋中,片刻之後,從袖袋中摸出一包桃幹遞到裴卿卿手中,道,“我與喬大人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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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咬蜜餞的裴卿卿看了會兒桃幹,喉嚨吞嚥了下,卻沒有立刻伸手接過,而是巴巴的看向一旁的喬苒。
桃幹再好吃,還要喬小姐同意才行。
喬苒朝她點了點頭,裴卿卿這才歡呼了一聲,接過桃幹,強壓着小臉上的興奮,一本正經而嚴肅的對喬苒道:“喬小姐,你放心去吧,有什麼事大叫一聲就好,“小丫頭說着揮舞了一下小拳頭,晃了晃,”我一定會立刻趕到你身邊的。”
原本以爲這話一出,背對着她二人的謝承澤還是會如以往一樣一聲不吭,畢竟對於謝承澤的“沉默寡言”的作風,衆人早已習慣了。
豈料裴卿卿話音剛落,幾步開外的謝承澤卻突然轉過頭來,面無表情的說道:“我不是惡霸,不必如此提防我。”
裴卿卿朝他扮了個鬼臉,吐了吐舌頭作爲迴應。
這幅可愛的樣子,看的謝承澤默了默,轉過頭去,指向前方不遠處樹下,偏了偏頭,對喬苒道:“我在那裡等你,也好讓這位裴大小姐看在眼皮子底下放心。”
“裴大小姐”的稱呼讓裴卿卿一怔,隨即滿意的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很喜歡這個大人一樣的稱呼,而後踮起腳拍了拍喬苒的肩膀,小大人一般道:“喬小姐,你去吧,我在這看着呢!”
喬苒捏了捏她的小臉,
道了聲:“好,裴大小姐。”這才提步跟上了前頭的謝承澤。
不過十來步的距離,喬苒走到謝承澤身旁站定,回頭看了眼在大理寺長廊上跳上跳下表示着自己興奮之情的“裴大小姐”,忍不住彎了彎脣角,感慨了一聲:“小孩子總是喜歡快些長大的。”
“大人卻正相反,還是喜歡做小孩子更自在一些。”身旁的謝承澤接話道。
喬苒轉身回看向他。
對上女孩子望來的目光,謝承澤垂下眼瞼:“很多事不必想也不用操心。”
這感慨……喬苒看着謝承澤,等他接下來的話。
“我沒有夢行症也沒有雙魂症。”謝承澤頓了頓之後,終於開口說起了正事,“沒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毛病,不過是年歲漸長,人總是會變的,不可能總在原地一成不變而已。”
喬苒默了默,沒有反駁。
“我雖是謝氏子弟,可父母雙亡,大伯一家對我的態度你應當也看的出來……”謝承澤解釋着,看向喬苒。
想到如今還關在大理寺大牢裡折騰的那個謝奕,喬苒點了點頭,道:“看謝奕那紈絝的模樣,便知道寵出這麼個紈絝的父母不會是什麼好的。”
對於謝承澤這個親弟留下的唯一血脈,怕是攜挾恩求報更多一些。這一點謝承澤怎麼可能不明白?
“沒有人喜歡受制於人。”謝承澤說道。
喬苒輕聲道:“確實如此,我亦同樣不喜歡受制於人。”
“若只是一回兩回倒也罷了,可我大伯一家顯然不欲如此,甚至還希望謝家遵循嫡長那一套,”謝承澤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向喬苒解釋道,“這一輩謝氏的嫡長就是我大堂兄。”
喬苒輕笑一聲,眼裡露出幾分嘲諷之色:“你大伯他們不是希望謝家遵循嫡長那一套,是異想天開的希望整個謝氏爲他們謀劃。”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謝氏這樣改朝換代不倒的大族自有自己遵循的章程,否則早就出事了。所以,謝家長房的想法不能明着來,只能暗着來,如此的話,謝承澤這個聰慧機敏又自幼長在膝下,承受“大恩”的侄子就是一副好棋了。
“我不欲長久受他們桎梏,自然暗中爲自己謀劃。”謝承澤說到這裡,頓了頓,而後微微搖了搖頭道,“當然,擺脫長房控制只是其一,人皆有權欲,我亦不例外。即便不能成爲堂兄謝殊那樣老太爺親自帶在身邊教導的謝氏子弟,爭不了第一,這第二和第三我還是想爭一爭的。”
大族的齟齬不少人心裡都清楚,可知道是一回事,真正說出來卻又是另一回事了。心照不宣可以,說出來便不爲美了。
不過此時,面對女孩子,謝承澤還是打開天窗說了亮話。
喬苒沉默了一刻,對謝承澤道:“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一日傅靈他們見到的人是你暗中爲自己培養的人?”
謝承澤點頭,道:“是不屬於謝家,屬於我自己的人。那一日阿緣無故出現,驚擾了我的人,不過我認出了阿緣,及時令他住了手。”
喬苒想到傅靈口中徐十小姐脖子上的掐痕,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這倒是解釋的通了,只是之後徐十小姐走訪寺廟、道觀的舉動卻又是爲了什麼?也正是因爲這個舉動,才叫傅靈做出了“謝承澤中邪”的“精彩推理”。
“我的人是兩位出家人,”對此,謝承澤解釋道,“我當時沒有對阿緣解釋這些,不過阿緣的性子你應當猜得到,那日之後她便藉着求籤、求符的藉口想將人找出來,不過我的人並沒有藏身道觀、寺廟,所以她沒有找到。”
這解釋也完全合情合理,喬苒想了想,問他:“所以,你元宵那一日出城也是爲了同自己手下的人碰面?”
謝承澤點頭,嘆了口氣之後,才道:“不過我並沒有想到阿緣跟着我進了冰燈陣之後會被困入冰燈陣中。”
徐禾緣並不是一個闖冰燈陣的新手,而是數次走出冰燈陣的老手,他根本沒有想到冰燈陣會困住她。
所以,如此的話,他也算是間接害死阿緣的兇手之一了,若沒有他將人引入冰燈陣,根本就不可能有之後的事情發生。
喬苒沉思了片刻,看向謝承澤,道:“我相信你的話,不過還是有一件事想要問你。”
謝承澤眼風掃了她一眼,道:“你是不是想問元宵那一日我爲什麼突然出門?”
昨日甄仕遠審問了一番桃劍、木劍她們幾個,發現冰燈陣的事情很有可能從頭至尾都是一樁圍繞阿緣展開的陰謀,而這個局能發動的前提就是元宵那一日引阿緣出門。
他就是引發阿緣出門的那個引子,引來懷疑這並不意外。
女孩子點頭實話實說:“這很重要。”
甄仕遠雖然還未將審問的結果告知面前的女孩子,不過即便還沒有得到甄仕遠審問的結果,女孩子對案子的反應依舊十分敏銳,甚至已經隱隱察覺到他的出門纔是至關重要的一步。
這大抵就是所謂的天賦了,女孩子於查案之上的天賦,怕是整個大理寺也很難找到第二個更勝於她的了。
謝承澤垂眸,聲音中多了幾分涼意:“那一日,我本是不欲出門的,卻臨時接到手下的人傳來消息,不得已出了門。至於爲什麼要進冰燈陣,則是因爲發現阿緣在身後跟着,先時已經被她擾了一次,是以這一次纔想着借冰燈陣脫身。”
喬苒聽到這裡,沉默了下來,半晌之後,她再次出聲,聲音裡多了幾分別樣的意味:“你收到消息急着出城,從謝府去往城外,最近的一條路便是黃天道,此時又恰逢徐十小姐跟隨在你身後,你看到冰燈陣,想着借冰燈陣脫身對你而言並不算是臨時起意,可以說是必然的。”
所以,所謂的臨時起意什麼的不過是被人精心設計之下的必然。就似乾渴之人走在路上看到茶攤會選擇去茶攤上喝水一樣。
對方看似隨意的設計實則是故意設下的陷阱,單從這一個引徐十小姐出門進陣的舉動來看,設計針對徐十小姐這個局的是一個相當厲害的佈局高手,而且最難得的還是這個人根本不需要親自出現在局中,甚至被設計的謝承澤本人還會因此自責自己害了徐十小姐,可事實上,不過是那人深諳人心之道,一步一步引誘他做出了這樣的舉動。
喬苒神情肅然,謝承澤的本事她是知道的,用謝承澤這樣一個聰明到隨時可能反噬自身的棋子來佈局,換作是她怕是也不會輕易選用,對方卻敢大膽的用這枚棋子,絲毫不怕反噬。此人不是有絕對的把握手段遠超謝承澤就是膽量遠非常人所能比擬,這兩種不管哪一種,其手段都是令人拍案叫絕的。
有這樣的對手,狡猾如斯,絕對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謝承澤臉色十分難看,徐十小姐出事之後,他便已經意識到那日自己突然收到消息這件事已經成了他人佈局中的一環,不過身在局中,到底是沒有她看的那般真切。
將自己嵌入局中作爲對付徐十小姐的棋子,這對於謝承澤而言,當真是不管身理還是心理都是重重的一擊。
謝承澤臉色十分難看,半晌之後,他道:“那一日我急着出城,是我的人受了重傷。”
“早不傷晚不傷偏偏那等時候傷,”喬苒冷笑了一聲,顯然不覺得此事是意外,她問謝承澤,“是什麼人做的?”
再厲害,摘得再清楚的佈局也斷不可能一點線索都不留下,雁過無痕,怎麼可能?真正能夠做到毫無破綻的殺人手法多半是簡單到極致的,經手的人越少越是難以留下破綻。
而眼前這個針對徐十小姐的局顯然是一局複雜到極致的局,這樣的局看着毫無頭緒,可因着步驟繁複,往往只要其中一步沒有做到盡善盡美,便會功敗垂成了。
謝承澤臉色鐵青:“對方是個認錢不認人的殺手,被我的人制住那一刻已經服毒自盡了。”
這一步查證至此已經斷了。
謝承澤本身就是個斷案的高手,喬苒自然不會質疑他說出的話,不過……女孩子擰了擰眉心,反問他:“對方是怎麼知道那兩個人是你的人的?”
既然謝承澤暗中培養自己的人手這件事都是夜半出門做的,又是如何被人得知的?
謝承澤目光閃了閃,不過很快便斬釘截鐵道:“這件事應當不會有旁人知道。”
喬苒有些意外他的肯定,雖然不知道他爲什麼如此肯定,卻還是認真的想了一會兒,道:“你錯了,這件事有旁人知道的。”
謝承澤幾乎想也不想,便搖頭否認:“不可能。”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喬苒看着他斬釘截鐵的樣子,彎了彎脣角似是想笑,可眼裡卻着實沒什麼笑意,她輕聲提醒謝承澤,“你忘了徐十小姐。”
這話一出,謝承澤臉色頓變。
女孩子不等他說話,便繼續說了下去:“徐十小姐見過那兩個人,所以知道那兩個人的身份。從她走訪寺廟、道觀可以看得出她並沒有放棄過找尋那兩個與你有關的人。不過你的人因上次被徐十小姐瞧見,自躲了起來,徐十小姐找尋無果之後,你說她有沒有可能去找旁人來幫這個忙?”
謝承澤神情凝重,沒有打斷她的話。
喬苒知道他這是默認了,便笑了笑,繼續說了下去:“她找了旁人來尋人,謝大人你的那兩個人自然也不是不爲外人所知了。”
謝承澤看着她沒有出聲。
女孩子便繼續道:“如此的話,元宵那一日她不顧得罪真真公主的風險也要跟上你出門會不會是已經知曉了你急着出門時爲了見到那兩個人?”
說到這裡,女孩子臉上的笑容漸收,她輕聲道:“如果是這樣的話,她爲什麼會知道的那麼清楚,那便只可能是謝大人你的人受重傷這件事徐十小姐已經先於你知道了。”
謝承澤臉色愈發複雜。
這個推理看似天馬行空,可卻驚人的幾乎找不到任何破綻。
所以,是徐十小姐找人幫忙尋人,使得謝承澤的人受了傷,進而使謝承澤急着出門,而徐十小姐的目的則是爲了跟隨謝承澤再次見到謝承澤的那兩個人。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徐十小姐唯一沒有想到的事,她尋得那個人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幫她,而是爲了將她設計入局,她還未成爲螳螂便已成了一枚死棋。
所以,設計謀害徐十小姐纔是那個“幫手”的真正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