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錯了,不是你。
這話一出,幾乎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過這其中最爲驚訝的還要屬坦言承認自己就是幕後黑手的柳傳洲本人了。
他佈下了這麼多的局,將整個長安城多少朝廷重臣、高官權貴玩弄於鼓掌之中。即便失敗了,也是個極其厲害的人物,這一點,沒人能夠否認,柳傳洲自己也是這麼以爲的。
所以,面對好不容易找到他的喬苒,在她將證據一一擺放在自己眼前時,柳傳洲爽快的承認了,他承認自己的失敗,卻隱隱有種即便功敗垂成,自己也是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梟雄之感。
只是沒想到他承認之後,女孩子居然說“他錯了,不是他”。
初時的驚愕之後,柳傳洲很快便轉爲了惱怒,他死死的盯着面前的女孩子憤怒道:“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是不是我,我還不知道嗎?”
面對他的爽快承認,女孩子居然同他說這種話,這一刻他只覺得一股奇恥大辱之感油然而生?
柳傳洲看着女孩子,雙目赤紅,顯然已是憤怒至極。
女孩子卻看着他,頓了片刻,依舊搖頭道:“不是你!“
“胡說八道!就是我!”柳傳洲厲聲道,“是不是我做下的我還不知道?”
“不是你。”相比柳傳洲臉紅脖子粗的怒問,女孩子的神情顯然要平靜不少,只是依舊搖頭道,“不是你!”
“是我!”
“不是你!”
“是我!”
“不是你!”
……
爭執聲四起,衆人的臉色卻愈發微妙了起來。
一方是兇手斬釘截鐵的承認,另一方卻是大理寺官員擲地有聲的反對。
一方承認,一方反對。這本是一件很尋常的事,可此時卻因着爭執雙方與尋常情況截然不同的立場而出現了一種古怪的微妙違和之感。
大天師看了片刻,忍不住蹙眉小聲問身旁的張解:“解哥兒,這個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雖然不是大理寺中人,卻也不是沒見過大理寺辦案的,似眼下這等狀況簡直可以用匪夷所思來形容。
張解搖了搖頭,表示他也不清楚怎麼回事。卻頓了頓,又道:“我聽苒苒的。柳傳洲不是兇手!”
他雖然不算了解柳傳洲,卻瞭解女孩子,她不是信口開河之人,這麼說一定有她的理由。
一番“是我”“不是你”的爭執之後,柳傳洲停了下來,對着女孩子冷笑道:“你倒是說說爲什麼不是我!”
他倒要聽聽看不是他的理由。
女孩子聞言卻頂着看了他片刻之後,忽地反問他:“你說這一切是你做的?”
柳傳洲點頭,爽快的應了一下來:“不錯,就是我做的。”
女孩子聞言卻是笑了笑,又問他:“你從何時開始佈局這一切的?”
柳傳洲淡淡的瞥了她一眼,道:“自然是從徐十小姐出事開始……”
“我是說佈局。”喬苒卻在此時打斷了他的話,說道,“不是事情開始,是佈局。”
柳傳洲眉頭一皺,正要開口,卻聽女孩子頓了頓,再次開口了:“徐十小姐、葛懷素以及明鏡先生這些事情的佈局者是宮裡那個設計了一切的房相爺,不過選中葛懷素等人動手這件事的是你,是吧!”
柳傳洲點了下頭,神情倨傲:“自然。”
“葛懷素一家的事發生在十三年前陳善謀反之時,明鏡先生先祖之事發生在百年前,便是真真公主身邊侍婢綠意等人家裡的事也發生在數年之前,你又是如何找到的他們?”喬苒問道。
柳傳洲聞言神情卻是依舊淡然自若:“當然是通過我手下元亨錢莊的人告訴我的。
”
這話一出,一旁不曾開口的大天師和張解神情便變得微妙古怪了起來。
他手下的元亨錢莊……這話突然變得有些怪怪的。
對面的女孩子聞言卻依舊笑了笑,頓了頓,淡淡道:“那你手下的元亨錢莊是如何找到的你?”
柳傳洲聽的一怔,卻依舊說道:“自然是因爲我是被挑中的人,元亨錢莊的人挑中我帶着他們去完成天子血脈的撥亂反正以及繼續先前的試驗。”
“那他們又是如何挑中你的?”喬苒問他。
柳傳洲愣了一愣,頓了片刻之後,回她道:“因爲隱樓,隱樓就是嶺南的元亨錢莊所開,我被隱樓挑中,去完成這一切。”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喬苒問他。
柳傳洲神情怔忪,目光中露出些許茫然之色,半晌之後,他開口道:“十五六歲的時候吧!”
“那你被李氏金針帶去族中教導又是什麼時候的事?”女孩子笑了笑,依舊淡淡的問他。
柳傳洲眼神之中的茫然之色愈發明顯,只是頓了片刻之後,依舊咬了咬牙,回道:“五六歲的時候。”
“李氏金針爲什麼要教導你?”女孩子卻不給他多想的餘地,接着問道。
“要作爲先行者來長安……”柳傳洲茫然的回答卻在此時突然噤了聲,他眉頭下意識的擰了起來,似乎有些不明白了。
此刻的他不是素日裡那個出現在人前的柳傳洲,自然知曉一切背後之事,更知曉所謂的先行者便是一顆探路石,或者說是棋子也不爲過。
對此,柳傳洲倒是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他是棋子也是掌棋者,這二者之間有衝突矛盾之處嗎?
沒有。
只是,五六歲的時候就被選中做了棋子,怎麼十五六歲的時候又被隱樓挑中來操控了呢?這兩者矛盾之處的邏輯是個傻子都知道不對勁。可他爲什麼會這麼覺得?覺得事實就是如此?
頭似乎隱隱作痛了起來,柳傳洲下意識的捧住了腦袋。
便在此時,方纔一句接一句問他的女孩子再次開口了。
“你是不是很看不起那個又慫又膽小,心腸還軟和的柳傳洲?覺得他稀裡糊塗又蠢笨的厲害?”
面前的柳傳洲聞言下意識的點了下頭,反問女孩子:“難道不是嗎?”
女孩子對此卻是不置可否,只是頓了頓,接着說道:“可他還不至於糊塗到自己做了什麼沒做什麼都不知道。在你的記憶裡,你會催眠攝魂之術?”
柳傳洲目光沉了下來,沒有人會喜歡旁人嘲諷自己,尤其於一貫倨傲慣了的他而言。
而且她說“在你的記憶裡”是什麼意思?
“自然……”
女孩子聞言卻是一笑,道了聲“果然如此”之後再次不給他半分考慮的時間開口問了起來:“你從何處習得的催眠攝魂之術?”
柳傳洲頓了頓,道:“自然是天賦如此,生而知之。”
話說到這裡,一旁的大天師和張解神情愈發古怪。
女孩子卻只笑了笑,倒沒有如他們一般露出那等古怪的神情,只是接着說道:“既然如此,你來催眠我試試。”
女孩子說着將手裡的鈴鐺遞給了柳傳洲。
“你的催眠攝魂之術對上甄仕遠、對上張大人、對上姚晃無有不利,不如對上我試試。”
女孩子說這話時神情坦然。
柳傳洲看着不由分說被塞到自己手中的鈴鐺,面上茫然之色愈發明顯,他垂眸看着手裡的鈴鐺似是想要動一動,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動。
女孩子也不催促,只是站在那裡等着他動手。
只是看着自己手裡的鈴鐺許久之後,柳傳洲面上的茫然不解之色卻是愈發明顯。
也不知過了多久之後,他終是擡頭向她看來,茫然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安:“我……我不知道怎麼用,我怎麼會不知道怎麼用?”
他不是個擅長催眠攝魂的高手嗎?他爲什麼不會用?
長久以來一直信以爲真的的想法似乎已經隱隱行至了崩潰的邊緣,爲什麼?爲什麼他不會用?
柳傳洲神情愈發茫然。還有先前五六歲被選中做了棋子,可十五六歲他不是才第一次踏足隱樓?
不對勁!可他爲什麼會覺得這一切都是對的,都是理所當然的?
看着柳傳洲神情愈發茫然不安,開始下意識的用手敲打着自己的頭,喬苒沉默了一刻,終於開口了:“因爲你根本不會催眠攝魂之術,卻是一直處於催眠攝魂之術中。“
什麼?長久以來的想法似乎在一瞬間崩塌,柳傳洲瞳孔猛地一縮,張了張嘴卻是並沒有發出任何驚呼聲。他也不知爲何,在那一刻,所有不安的情緒都消失不見了,相反,這一刻的自己是從來沒有過的冷靜。
他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喃喃:“爲什麼?”
爲什麼這麼說?還有,爲什麼這女孩子說出這般匪夷所思的話,他非但沒有不安,還如此平靜?爲什麼一旁的大天師和張天師兩人面上也不見半點意外之色,相反看着他的目光之中反而還多了幾分名爲憐憫的東西在裡頭。
爲什麼?柳傳洲抓緊了自己的頭髮,下意識的看向面前的女孩子,等她的答案。
喬苒沒有開口,只是看了眼張解。
張解略一沉吟,當即會意,將默不作聲做鵪鶉一般的封仵作“請”了出去。
沒了外人在場,便可以解釋了。
“百年前,永昌帝因爲私心,一時做過長生不老的美夢!”女孩子淡淡的開口說了起來,“他選中的地方是天然的練蠱之地錦城,挑中爲自己辦事的就是當時的錦城縣令蘇涼,錦城百姓則是他天然的試驗品。錦城三面被毒蟲蛇蟻瘴氣環繞,與外界只一條鎖鏈相連,這個地方要想隔絕開來並非一件難事。”
“而他選中的人便有明鏡先生的先祖,可這麼大的事,怎麼可能只有明鏡先生先祖一個?”女孩子說道,“長生不老這種事是不能爲世人所容的,所以即便有陰陽司中的天師能力不凡,可擺在明面上的人,永昌帝一個都不能用,這也是明鏡先生先祖會被選用的原因。”
“這種事又是事關自己的大事,明面上的人用不得,所以民間那等精通醫道卻不曾參與過朝政的大族就成了首選,李氏金針就是被選中的人。”女孩子說道,“一個其內規矩腐朽的大族自然信奉皇權天授,對爲永昌帝效力這件事自是願意的。”
“只是永昌帝的私心並沒有留存多久,錦城之事後,永昌帝長生不老的美夢被驚醒了,他放棄了這等不切實際的幻想,選擇了坦然接受。”女孩子說道,“卻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接受的,其中尤以那些被挑中的練蠱術士以及李氏金針這等大族爲甚。”
錦城之事中,被試驗的百姓苦不堪言,爲天子辦事的蘇涼自盡而亡,永昌帝夢醒選擇接受,這三方沒有一方是得益者,可受到了大量支持鑽研的練蠱術士與李氏金針族人卻是其中的得益者。
所以錦城之事被放棄之後,於他們而言是不甘的。這一點蘇涼一早便預料到了,所以自盡前殺了明鏡先生的先祖,只是同樣效力其中的李氏金針族人卻不是他一個人能屠戮的盡的。
“永昌帝沒有再做長生不老的美夢,可終究還是想過使自己的血脈重回正統之事的,所以他成立了元亨錢莊,之後長安的元亨錢莊選擇了效力明昌帝一脈,而其餘的元亨錢莊卻依舊堅持天子血脈正統,其中尤以嶺南的元亨錢莊爲尊,百年來他們一直在暗中活動,爲的就是有朝一日使帝位重回李氏血脈的手中。”喬苒說道,“而錦城一事中被拋棄的李氏金針則開始與元亨錢莊合作。”
所以李氏金針很早就與元亨錢莊搭上線了。
“隱樓也是嶺南的元亨錢莊所辦,爲的就是暗中聚集勢力。”
所以那個衆人面前的柳傳洲自以爲的運氣好不過是李氏金針計劃的一部分而已。
之所以選中柳傳洲是考慮京城藏龍臥虎,柳傳洲作爲其中與房相爺比肩的棋子不能有半點破綻。而沒有什麼比一個“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兇手”的柳傳洲更適合了。
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李氏金針選中柳傳洲也是常理之中的事。
“不過到底是這般重要的事,他卻選擇了你來做,除了事情敗露時還有最後一層阻礙之外,”想到方纔柳傳洲自以爲幕後黑手的承認,喬苒只覺得有些嘲諷,“我猜他的身體定然出了極大的問題,無法親自來做,以至於不得不用催眠攝魂之術選中一個代替自己去做事的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