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河畔,負責搭建龍舟節觀景臺的工匠們正三區成羣的坐在河畔小憩。
今年不同以往,工部衙門和匠作監沒有如往常那樣在龍舟節前一個月纔開始搭建簡易的臨時觀景臺。因着簡易觀景臺容易塌方的緣故,兩部衙門今年奏請了陛下又同管錢的戶部商量好了,決定乾脆造個觀景臺,一勞永逸,不但省去了年年搭建的煩惱,素日裡還能用作出借場地來賺取些錢財。
午時正是勞作了一上午的工匠們吃完飯歇息的時候。
“老錢頭,這裡還要不要人了?”歇息的時候工匠們便開始閒聊了起來,“我家大侄子年輕力壯的,幹活爽利也是一把好手,若是缺人,可以讓我家大侄子補上。”
監工的工頭想了想,道:“也成,你將他帶過來看看,若是幹得好的話,工錢照舊!”
爲朝廷做活工錢雖說不是頂尖的,卻決計不會拖欠,是以在民間工匠中這算是個難得的好活。
得了監工工頭應允的工匠喜不自勝,正要開口感謝,眼角餘光一撇卻瞥到前頭不遠處草叢裡,幾個人正矮着身子,鬼鬼祟祟也不知道在做什麼。
“有賊!”工匠看的一驚,本能的脫口而出。
工匠們此時吃飽喝足,正是閒適的時候,此時反應過來,紛紛抄起傢伙就往前奔去。
對上有閒有力氣的一衆工匠,幾個矮着身子的鬼祟男子頓時奮起反撲,而後不出意外的連點水花都沒濺起來就被結結實實的撲倒在地。
一哄而上的工匠們抓住這幾個被壓的死死的小賊紛紛出聲。
“這幾個人小賊要做什麼?”
“別管他們做什麼,抓起來報官!”
“對!送去長安府衙去!”
“得看看他們偷了什麼?”
……
一片七嘴八舌的建議聲之後,有人突然猛地一拍腦袋,奇道:“這幾個小賊怎麼不出聲?”
“是啊,連‘我們什麼都沒做’這種廢話都沒說!”
有人接過了話頭,隨手便摸向了其中一個小賊背後揹着的包裹。
先前耷拉着腦袋一聲不吭的幾個男子卻在此時突然變了臉色,慌忙揚聲高喊“大膽!”
大膽?抓人的工匠們嚇了一跳,不過隨即便反應了過來,滿臉不屑。其中一個恨不過上前就是一腳:“大膽你個頭,你個小賊還擺貴人譜呢!來來,大家看看到底偷了什麼東西!”
在工匠們絕對“實力”的壓制下,再反抗也是徒勞,工匠們不由分說便解下了男子身上揹着的東西。
“喲,還溼着呢!從水裡撈出來的?”最先上手摸到男子背後那個包裹的人嫌棄的搓了搓手,嚷着,而後順手解開了包裹。
日光下,溼漉漉的包裹裡沾着水草的白骨露出頭來。
午時的渭水河畔響起了一陣短促的尖叫聲,很快便歸於平寂。
“這是人骨啊!”發出了一聲短促尖叫聲的男子很快便打消了心裡那點微不可見的害怕,
手指戳了戳那骷髏頭,道:“這幾個人偷人骨?”
人骨當然可怕,可也要分場合,譬如出現在夜半無人時那就是能將人魂都能嚇掉的存在,可若是出現在日頭最好的午時,而且身旁還有那麼多工匠的前提下,倒也沒有那麼令人害怕了。
被抓住的幾個男子沒有出聲,只耷拉着腦袋,神情惶惶不安。
“這一看就是心裡有鬼有鬼!”有工匠伸手撥了撥白骨旁的水草,嘖了嘖嘴,“我記得他們還嚷嚷着大膽和你知道我是誰呢?我說你們是誰啊?”工匠說着,便是一腳。
男子痛呼了一聲,臉色慘白,沒有吭聲。
“能喊出這種狠話的估摸着是哪家權貴的下人吧!”有機靈的出聲道,“莫跟他們廢話了,多半是殺了人毀屍滅跡來了,把他們交給長安府衙去!讓何大人發落!”
“交什麼長安府衙啊,都這樣了,不交大理寺也說不過去!”另外有人接話道,看那幾個男子有些不順眼,伸手對着其中一個的頭上就是一巴掌,“看什麼看?一看你就不是什麼好東西!”
“對對,走走,趕緊把人送過去!”七嘴八舌的聲音中,衆人很快便達成了共識,擡腳便抓着人往城裡擡去。
走出沒多遠便又碰上了另一夥人,看穿着打扮,以及其中幾個人背上還揹着的鋸子來看,似是林間伐木的工匠,雖一邊是搭建房子的一邊是林間伐木的,卻出乎意料的同樣擡着幾個臉色慘白神情惶惶不安的男子。
路遇便是緣分,再者看對方的動作與自己委實太過相似,有人便問了一問“你們做什麼去”,這一問頓時大驚。
“什麼?你們抓的小賊也偷人屍骨了?”
“是啊!”鋸木的工匠聞言連連點頭,卻也不忘糾正他的措辭,“不是偷人屍骨,我看興許是毀屍滅跡呢!”
想到這幾人鬼鬼祟祟的動作,搭建觀景臺的工匠們紛紛點頭表示認可他的猜測。
碰到一茬或許是巧合,可隨着第二茬,第三茬、第四茬……紛紛出現,便是個再傻的也發現不對勁了。
擡着人前往大理寺的隊伍越發壯大,引得不少路人圍觀的同時更引來不少閒着沒事做的閒漢的加入。
“怪了,這些人到底是做什麼的?怎麼弄出那麼多屍體的?”
“這些屍體是怎麼回事?”
“這些人又是怎麼回事?”
……
如此聲勢浩大的隊伍實在很難不引起人的注意,張解、徐和修同謝承澤才走出朱雀坊沒多久便與這般聲勢浩大的隊伍撞了個正着。
素日裡只看一眼便能將人嚇一大跳的白骨此時被人拿在手裡任人打量,道路兩旁的百姓對着白骨指指點點,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着打聽來的這些白骨的來歷。
“聽說是抓了小賊,那小賊在偷人骨呢?”
“屁!什麼偷人骨?發現屍骨的地方又不是墓地,和偷人骨有什麼關係?分明就是在毀屍滅跡,結果被人撞了個正着!”
看熱鬧歸看熱鬧,也有人雖然看熱鬧,卻依舊保持着動腦的“好習慣”,聞言,當即提出質疑:“這可是午時,午時毀屍滅跡,這些人是不是有毛病?”
“倒不是有毛病,而是自以爲權勢滔天!”這話一出,當即便有人回了過去,聽聲音是個女子的聲音,不過擠擠攘攘的人羣裡很難分辨出到底是誰在說話。
“被人抓住時,這些小賊居然駁斥他們‘大膽’,還大言不慚的反問大家道你知道我是誰?我管你是哪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如此膽大包天,還有沒有王法了?”
這話一出,當即引得人羣中的百姓羣情激憤。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他又是哪個,居然這麼大膽?”
“走走!去大理寺,將人送去大理寺看看到底是什麼人那麼大膽?”
……
浩浩蕩蕩的隊伍向大理寺行去,在人羣中的張解、徐和修和謝承澤聞言互相對視了一眼便不約而同的邁步隨着人羣向大理寺行去。
“解之,”還未走到大理寺,擠在人羣中的徐和修便忍不住出聲問張解,道,“方纔那聲音是不是有些像喬大人的聲音?”
張解聞“嗯”了一聲,道:“應當是她。”女孩子的聲音於他而言已經融入骨髓,她一開口,他便知道是她。
她果然很聰明,什麼都做了又什麼都沒做便藉着百姓的手將事情鬧到了大理寺。
長安城怎麼會在轉瞬之間出現那麼多的屍骨?有些事情和修同承澤並不知曉,他卻是知曉的。紫檀帶出的那份名單在徐十小姐的案子中沒有用到,但在這裡卻用到了,是不是也算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今日這一出鬧到大理寺,讓甄仕遠“不得不”接手的戲碼絕對出自她的手筆,所以,她什麼都做了,可從面上來看,她卻又什麼都沒做。
此時,作爲最瞭解女孩子的那個人,張解已經知道她做了什麼。她將那份名單的事情透露給了真真公主,而後讓那份名單出現在了真真公主手中。
到底是作了惡,哪怕不會心中有愧,卻也會疑神疑鬼,唯恐旁人以此事拿捏自己。所以,知曉了這份名單的真真公主會怎麼做?
她會派人去將屍骨挖出來毀去亦或者藏去別的地方。這麼做的初衷是唯恐大理寺藉着這份名單生事阻撓她離京,卻不知大理寺根本不會這麼做。
因爲陛下,對,甄仕遠手頭不是沒有阻攔真真公主的證據,可天子爲上他爲臣,有些事情天子不允,他卻去做了,下場必定不會好。甄仕遠不是聖人,這種賠了夫人又折兵的舉動他不會去做,自然也不會刻意去觸怒天子。
可心中有鬼的真真公主不會這麼想,未免夜長夢多,此時便匆忙出手了。
當然,這其中應該也少不了女孩子看似不經意的“佈局”,那些挖屍體的爲什麼會突然被人撞見,這便是女孩子的手筆了。
只是這些,不會爲人所知,所以她又什麼都沒做。
什麼都做,是爲了向天下公道給出個交待,什麼都沒做是爲了向陛下交待。
整件事是因爲真真公主心裡有鬼引起的,陛下自然怪罪不到大理寺頭上,甚至大理寺也只是因爲被羣情激憤的百姓“逼”的不得不接下這個案子而已。
如此的話,整個佈局便只剩最後一步了,張解看向前頭擠擠攘攘的人羣,那幾個偷屍體的已經被憤怒的百姓推了出來,並排站成了一排,雖然一個個身上皆不過穿着不起眼的常服,可身強體壯的倒不似普通人,衆人紛紛猜着這些人的身份,便在此時,人羣裡突然傳出一道百姓的驚咦聲。
“左手邊那個不是真真公主府的嗎?我見過的,那真真公主日常招搖過市,這人便伴隨其右,是公主府的侍衛吧!”
這話一出,當即便有接二連三的應和聲響了起來。
“對啊,我道怎麼有幾個看起來那麼眼熟呢!就是真真公主府的。”
“對啊對啊,中間那個我見過,強搶民男的呢!”
……
百姓的應和聲接二連三的響了起來,喬苒悄悄退出了人羣。
這些看熱鬧的百姓或許沒有那麼好的記性,不過有了她的提醒以及真真公主日常招搖過市的眼熟再加上真真公主的“惡人”形象,多重暗示之下,有人接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這些看熱鬧的百姓會跟着人羣跑來看熱鬧,便定會有一些喜好“人云亦云”的混在裡頭,這些人最是容易被人影響。隨着應和聲越來越多,這些人自會加入進來,“堅定”的認爲這些人就是真真公主府的人。
當然,過目不忘的喬苒能夠確定這些人就是真真公主府的人,這也是她如此爲之的最大底氣。
接下來,就是“被逼無奈”的甄仕遠不得不出門應百姓所求“勉強”接下這個案子了,喬苒看着開門自裡頭走出來,神情複雜微妙的甄仕遠,笑了笑,轉身正要離開,一股熟悉的檀香味卻在此時涌入了鼻間。
張解!
喬苒擡頭,看着突然出現在面前的張解……還有一旁的徐和修和謝承澤,還不待她說話,張解便朝她眨了眨眼,拉着她走出了人羣。
人羣的嘈雜聲,甄仕遠的安撫聲漸漸遠去,待到走的足夠遠,再也看不到大理寺門前的熱鬧,幾人才停了下來,而後徐和修便迫不及待的開口了:“喬大人,你做什麼去了?怎麼弄成這幅樣子?”
女孩子的一身官袍此時髒兮兮的,袖口捲了一隻,官袍上全是泥污,鞋子上也是,頭髮上還沾了些野草,整個人似是才從泥裡滾過一般。
喬苒卻是不以爲意,只是淡淡解釋了一句:“這種事的目擊者不能是我,爲了讓目擊者能夠恰好看到,我費了些工夫的,這話便說來話長了。”
“這些屍體並不是名單裡埋下的那些屍體,而是從封仵作那裡借的。”女孩子笑着說道,“也不是名單裡的全部,只是挑了其中幾處有目擊者的地方埋了下來。”
別的不說,單就扔在渭水河中的屍體怎麼可能那麼容易找到?她不過是尋了封仵作讓他挑了幾具“珍藏”的屍骨, 而後埋在了距離工匠歇息處不遠處的河道里而已。
事發緊急,被真真公主派去處理屍體的護衛本也不是什麼聰慧的心腹中人,只是聽人命令的打手而已,一時半刻自然不會想那麼多。當然,若是給他們足夠的時間,他們或許可能想到這個問題,可如今因着心裡有鬼,又恰好看到了屍體,本着莫要被人發現的心思,便連這白骨是不是他們要找的都沒想過,便匆匆將白骨帶走了,而後不無意外的被歇息的工匠們撞了個正着。
“若非三日後她就要離京,是萬萬不會如此匆忙便派人出來處理屍體的,”喬苒說道,“自也沒有護衛被抓之事了。”
當然,若非真真公主要逃離京城,她也不會借用這個方法來詐真真公主。
這場佈局究其根本就是心理的互相博弈。
“真真公主並非一個冷靜理智的人,”喬苒說道,“從她動不動以鞭子抽人發脾氣便看得出來,她脾氣十分暴躁,再加上她三日後便要離京,所以這個方法起作用的可能性極大,當然,不成,我也沒什麼損失,所以便乾脆試她一試。”
而真真公主的表現也沒有令她失望,很快便上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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