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不可能憑空不見的。”甄仕遠說着環顧這四面階梯環繞的長春樓,道,“他不是被人以什麼手段帶出長春樓了,就是人還在這裡。”
很多初聽時稀奇古怪的案子真正將古怪之處分解開來之後往往沒有那麼複雜。沒有鬼神之說,便都是常理可以解釋得通的事情。
還在長春樓就好辦了,將長春樓圍起來,挖地三尺總能找到。如果不在長春樓了便只有兩個可能,第一種可能是他自己走的,鑑於其相貌特殊,如果不做任何掩飾就離開的話勢必會有人對此事有印象,可事實是並沒有,所以他要離開就必須易容。一個人易容即便沒有規定要易容成哪個特定的相貌,卻也是有侷限的。譬如高個要易容成矮子的話除非某些江湖奇人會縮骨一類的功法,否則是不可能做到的,這位烏孫小族長顯然不具備這樣的條件,所以只能往高裡易容,便是往高了易容,由於烏孫小族長並沒有受過特殊的易容術訓練,所以,要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又不引起人的懷疑只能在原有的基礎上稍加改整並不能改變太多。
這簡單,將長春樓的夥計和衆人招過來仔細回憶總能找出破綻的。
如果不是自己走出的長春樓是被別人帶出的長春樓的話,那也容易,烏孫小族長即便是個少年也是個人,個頭不小,將當日上午走出長春樓隨身攜帶了箱子一類事物的人找出來,如果真是如此,那必然也能找出一二結果來。
甄仕遠很快便鎮定了下來,手下的官差留了一些開始仔細翻查長春樓,另一些開始詢問起當日上午所見了。
……
……
窗外樹影搖曳,春光一片大好,可這大好的春光落到身上,樸先生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暖意,反而額前冷汗直流。
“我……我也是無意間發現的這個秘密,”對上面前年紀不大的大理寺女官,樸先生嚇的瑟瑟發抖。
他也奇怪爲什麼這個瞧起來除了生的好看一點也沒有別的特別之處的大理寺女官會給人這種迫人的感覺的。
“這種秘密他怎麼也不能同那羣烏孫人說的,一說他這個少主就徹底廢了。”樸先生說到這裡,忍不住嘆了口氣,“而且這種事哪個男人能說得出口?不然宮裡那些公公出宮之後爲什麼會被人當猴子一樣看?”
這一點也是他覺得千好萬好的中原文化中唯一不好的一點。好端端的,也不知道是什麼人發明出的“公公”這等事物。
看着面前女孩子嚴肅卻不見半點慌張亦或別的情緒的臉,樸先生有些費解:老實說,他雖然不是什麼好人,可說起這種事還是有種難以啓齒的感覺。這個看起來不大的女孩子是怎麼面對這種事做出如此平靜的表情的?
原來如此!喬苒心中頗爲感慨。她一直在好奇烏孫小族長所藏起來的秘密到底是什麼,這個秘密使得他對在真真公主那裡遭遇的一切三緘其口,甚至不得不把真真公主“描述”成一個大善人。面對自己的族人更是絕口不提遭遇到的事。卻因心裡藏着這樣的秘密,整日意志消沉到日曬三竿才起牀,偏偏這種事又不能說出來。
一個受過宮刑的烏孫小族長等同是廢了,他再單純也知道此事說不得。這是個秘密,一個永遠不能叫人知道的秘密。
難怪樸先生的威逼能起作用,因爲於他而言,所有的事同這個秘密比起來都不值一提,這個秘密絕對不能讓人知曉,尤其是自己的族人。
所以,整件事中烏孫小族長所有古怪的反應幾乎都說得通了。
知曉了這個秘密的喬苒此刻只想同甄仕遠一樣發出一聲感慨:“真是作孽啊!”
真真公主這一手幾乎可說是徹底毀了這少年的人生,而且這一毀會隨着年歲的增長讓烏孫小族長愈發痛苦,不是痛苦到渾渾噩噩,便是陷入瘋狂做出什麼事情來都不奇怪。
不過這一手也確實像真真公主的手筆,想到那位自盡的崔家小姐,喬苒便唏噓不已。這種明着作惡,卻又讓受害的一方打落牙齒和血吞,不得開口,也無法報復的行爲真真是可恨。
真真公主無疑是個惡人,而且是個清楚作惡底線反覆橫跳的惡人,這種惡人才最可怕,你奈何不得她。
樸先生也發出了一聲同樣的感慨,唏噓不已:“這麼好看的人,如此真是可惜了。”
喬苒聞言毫不客氣的給了他一個白眼:他便算了,也不是什麼好人,貪圖人家身子的就不要發出什麼唏噓感慨了。
“所以你以這個秘密脅迫這位烏孫小族長,令他與你去長春樓?”喬苒反問樸先生。
樸先生點了點頭。
喬苒聞言忍不住冷笑:“威脅恐嚇也是罪,這一點不管是在大楚還是在高句麗都是一樣的。”
樸先生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女孩子沒有再看他,而是轉身走了出去,令官差將樸先生押了下去。
樸先生這裡已經無甚可問了,甄仕遠帶人去了長春樓,此時還沒有消息傳回來,喬苒走出屋子,在廊下曬着太陽想着這些時日的案子。
這些案子似乎都與一個人有關——真真公主。喬苒想着,腦海中再次浮現起了那張富貴奢靡又美麗的臉。
她臉上的神情總是帶着不屑和倨傲,斜眼看着衆生。她並不是個蠢笨的女子,若當真是蠢笨的女子也不可能走到現在這個地步了,可她的聰明不曾用在正道之上,而是嫺熟的用來作惡。
這真真是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所以即便知曉她曾看上張解,是自己的情敵,還是個生的極美的情敵,喬苒也沒有生出任何危機感,張解不會喜歡這樣的女子,或者可以說任何人都不會無緣無故喜歡上這樣的女子。
喬苒有些不明白:真真公主這樣被嬌寵着長大的女孩子爲什麼會變成這樣?難道當真是天性使然,骨子裡的惡人?
暖暖的日光下,女孩子頭靠在廊柱上,闔眼似是在歇息,不過微顫的羽睫還是泄露了她只是在闔眼假寐的事實。
謝承澤腳下一停,看了片刻之後捧着無甚要緊的卷宗走了過去。
“在想案子的事麼?”
突然開口的男聲令女孩子迅速睜開了眼,睜眼的那一瞬,她眼裡滿是警惕,不過很快,待看到來人之後,眼裡的警惕便退去了不少。
她朝他微微點了點頭,輕聲道了聲:“謝大人。”
謝承澤看了她片刻,乾脆抱着卷宗往一旁邁了一步之後坐了下來,這是個極其守禮的位置。
喬苒看向一人之隔的謝承澤,目光落到了他手裡的卷宗之上,見只是一些與案子無關的卷宗便沒有催促他離開,而是開口回他道:“我在想真真公主。”
這個女子以一種猝不及防的姿勢進入了她的眼簾,而後幾乎每一件事上都有她存在的影子,委實是令人不得不重視起來。
“我不明白以她那樣被嬌寵着長大的女孩子爲什麼會做這些惡事。”喬苒說道,“好似渾身上下所有的靈氣都用來作惡以及掌握尺度使自己免受責罰了。”
“這世間每個人都是不同的,要能完全瞭解掌控一個人是不可能的,否則也不會有人心易變之說了。”謝承澤聞言靜靜的道了一句之後便又道,“在真真公主未看上解之並與我同和修交惡之前,她對我謝家的兒郎還算客氣。”
這一點喬苒是認同的,畢竟真真公主作惡清楚的知道什麼人可以動手什麼人不可以動手。
“所以,此前,我作爲謝氏子曾有數次見過真真公主。”謝承澤看着面前搖曳的樹影,思緒彷彿已經飄遠了一般,他道,“我曾經看到過她哭。”
真真公主會哭?這種話此時聽來簡直令人不敢相信,喬苒一哂。
女孩子沒有說話,可臉上的表情卻泄露了幾分她的真實心緒。
謝承澤卻道:“是,我曾看到過她哭。”
“爲什麼?”喬苒問謝承澤。
“爲一匹馬。”謝承澤說道,“據說是從小養到大的馬生病死了,所以她哭了。”
“因爲她爲一匹馬哭,便是還有良心,便是內心存着善念?”喬苒笑了,眼底嘲諷更濃,“殺了那麼多人,害了那麼多人,毀了那麼多人的一生也不見她哭,這叫心存善念?”
“當然不算。”謝承澤說道。雖說命無貴賤,可相比她爲一匹馬落淚,死在她手上的人命更多,這一點他清楚的很,自然也不可能因爲這種事就爲真真公主說話。
“那匹馬是自幼與她一道長大的,”謝承澤道,“我說的是沒來長安之前,自出生起就與她一道長大的,那時候她哭時斷斷續續的說了好些話,其中一句我記得尤爲清晰。”
只要喬苒想,自也能做個合格的聽衆。是以,女孩子很是配合的問道:“哪句話?”
謝承澤看了她一眼,回道:“她說和我一起長大的就只剩下你了,現在連你也走了,說這些話時語氣十分傷感。”
喬苒聽罷“哦”了一聲,又問謝承澤:“那除了這匹馬之外同她一起長大的可有什麼人?”她說的不是綠意這等十多歲入府陪伴真真公主的,而是真正字面上的從小一起長大。
謝承澤聽到這裡,目光微凝,頓了片刻之後,道:“有一個奶孃,兩個小廝還有個奶孃的女兒。”
喬苒聽到這裡,忍不住微微挑眉:“我記得現在真真公主身邊的侍婢之中並沒有什麼奶孃的女兒吧!”
在徐十小姐的事情發生之前,真真公主身邊是綠意等侍婢,這其中並沒有奶孃的女兒這等人。
“因爲他們已經死了。”謝承澤說道。
喬苒偏了偏頭,看向謝承澤:“怎麼死的?”
謝承澤回看了過來,目光在觸及到女孩子望過來的眼神時轉向一旁:“那兩個小廝是辦事不利,被真真公主重杖責罰,夜裡發起了高燒,第二日一大早便沒了。”
“所以這是因爲她重打至死的,不是麼?”喬苒說道。
謝承澤微微點了點頭,卻又道:“不過診治的大夫曾說過這兩人年輕,狀況也好轉了,應當是能熬過去的,結果第二日一早人便走了。有人說看到被擡去亂葬崗的屍體脖頸處有掐痕,還有人說看到真真公主夜半出現在那兩個小廝的門前,衆說紛紜,不過他們因真真公主而死,這是不爭的事實。”不同一個是重打至死,一個是重打之後唯恐人不死還動手,生生要將人置之死地爲止。
這只是狠毒與更狠毒之間的區別了。
“奶孃和奶孃女兒的死與這兩個小廝之間有異曲同工之感。”謝承澤道,“說是奶孃和奶孃的女兒偷盜了真真公主的物件,可兩人一口咬定道這是她賞賜的,真真公主一錘定音,這兩人自然也逃不脫活活被打死的下場。”
謝承澤顯然不欲多說這些事情,寥寥數語便將事情說完準備就此結果,女孩子卻擡眸,眼裡閃過一絲疑惑之色,頓了頓之後她道:“所以,你的意思是陪着她的人都死了,只有一匹馬免遭毒手?”
這話是說的沒錯,可不知道爲什麼聽來總覺得怪怪的。謝承澤有一瞬間的遲疑,卻還是點了點頭,道:“不錯。”
“那你覺得……人和馬之間有區別嗎?”喬苒又問謝承澤。
謝承澤垂眸沉思了一刻,半晌之後,才道:“人會說話,而馬不會。”女孩子似乎因此懷疑什麼了。
對謝承澤的回答,喬苒很是滿意。
“真真公主本性嗜殺,所以這也代表不了什麼。”女孩子想了想,忍不住起身,揹着手開始來回踱步,這也是她開始思考事情的反應之一,“不過我還是覺得有些奇怪,真真公主讓這兩個小廝和奶孃以及奶孃女兒的死都顯得有些牽強,似乎純粹只想要他們死而已。”
“所以,你說,死人和活人之間有區別嗎?”女孩子再次問謝承澤。
這一次,謝承澤沒有遲疑,而是定定的看着她開口直道:“死人不會說話。”當然他不是指封仵作的“屍體會說話”那等說話,而是另一個意思:死人能保守永遠的秘密。
“我覺得真真公主也有一個秘密。”喬苒停下了踱步,看過來的眸子熠熠生輝,“或許這個秘密纔是讓陛下如此對待她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