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繡宮, 清涼殿。
乳孃餵飽靜姝公主後自覺退出大殿,寬敞的地上鋪了三層厚厚的絨毯,上頭散落着各式各樣的玩具, 蘇錦繡坐在其中一頭, 用撥浪鼓逗弄着懷裡的靜姝。
旻櫟和憐珊伺候在側。
“皇上還在御書房同大臣們議事麼?”
“回娘娘, 皇上今日下了早朝就在御書房, 午膳也是同前幾日一樣傳進去用的。”憐珊同旻櫟對視一眼, 如實稟告。
撥浪鼓搖出咕咚咕咚的聲響,靜姝眨着水靈靈的眼睛,伸出小手想要抓。蘇錦繡嘆一口氣, 將鼓柄拿遠了些,變換着方位和節奏繼續搖:“自從哥哥生死確鑿後, 他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整個人氣場都變了, 雖然還是笑着卻總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前些天本宮路過尚武門,聽見散朝的大臣們議論說皇上現在整頓朝堂雷厲風行, 殺罰大臣們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搞得現在文武百官人人自危,平常敢說敢言的大臣都噤聲了。”
“本宮知道皇上是壓抑久了,好不容易皇權恢復,想肅清朝堂血液, 可……這樣急躁真的可行麼?”
朝堂的事後宮小宮女小太監哪懂多少, 蘇錦繡做主子的感嘆, 憐珊和旻櫟做奴才的也只有跟着瞎感嘆的份。
“娘娘, 祖制規定後宮不能幹政, 這些閒言碎語娘娘在奴才奴婢們面前說說就好,可千萬別傳到皇上耳朵裡去。前朝是男人們的世界, 奴婢覺得,皇上心裡有娘娘纔是最重要的。”
憐珊並不識得書本的大道理,頂多識得幾個文字,蘇錦繡也不指望她能說出更有建樹的話,想到昔日未出閣時,哥哥常常帶她去大皇子府上做客,那時候和他們談論古今又是何等舒服快意的事情。
一切想起來還恍若昨日,轉眼間,哥哥命喪黃泉,楚銘哥哥久病纏身貶於北地……
而這些,全都和自己脫不了干係。
旻櫟不知她心中所想,接着前頭憐珊的話道:“皇上是九五至尊,心思自然不是隨意能揣測的,奴才今天早晨去領月銀的時候還聽說皇上下旨急招王爺回京,說是爲了五年大祭祖的事,還讓林少將軍親自去傳旨呢。”
“什麼?林染陸去傳的旨!”
“哐當!”
蘇錦繡手一抖,手中的撥浪鼓墜地,突如其來的巨大響聲驚哭了懷中探頭探腦的靜姝。
“娘娘!”憐珊趕忙上前撿起,蘇錦繡下意識抱緊靜姝,抱在懷裡搖晃安撫。
“你……你說清楚些,王爺久病在牀,往常祭祖都未曾回來過,怎麼這次皇上卻要召見?”
“奴才也是聽在順德公公跟前當差的小公公說的,皇上連下三道聖旨,讓王爺務必立刻奉旨進京,而林少將軍此去就是爲了保證王爺的安危。不過想想也有道理,往常小祭無關痛癢,五年大祭做兒孫的到場也無可非議。”
蘇錦繡冷哼出聲,不做評價。
將手中的孩子交給憐珊道:“帶公主回去休息,旻櫟,你再去趟御書房……等等,算了,不去也罷。”
“‘不去也罷’?怎麼,秀妃可是怪朕這段時日冷落了你?”低沉的嗓音從外簾傳來,陳楚之大步流星地邁入殿中,俊臉上帶着淺淡的笑容,因眉間的凌厲氣場顯得邪氣。
“奴才(奴婢)參見皇上,皇上萬福金安。”
陳楚之笑着點頭,逗弄靜姝一會後擺手示意憐珊將孩子帶走。
“繡繡?當真生氣啦?”
他湊近兩步,看到蘇錦繡光着腳坐在地毯上,劍眉微蹙,蹲下身將她抱起,放坐在旁邊的榻上。
蘇錦繡本悶着一肚子氣,見狀瞬間軟了火氣,到嘴邊的話也咽回肚中。
方纔聽到旻櫟說陳楚之降旨要求大皇子進京的事,別人恐怕矇在鼓裡,她卻是最清楚他的目的。先是林毅,然後是哥哥,接着是楚銘哥,陳楚之一定要這麼殘忍,將所有人都逼向死路麼?
自從楚銘哥去了北地,四年來本本分分,不參政,不議政,從未妨礙過陳楚之行事,加上北地氣候不適應,一直久病纏身。陳楚之處置林毅她能理解,他瞞着她對付哥哥已令自己心生寒意望而卻步,沒想到他現在竟然將刀口對準了對他毫無威脅的楚銘哥。
那可是他的親哥哥啊,都不能放過麼!
蘇錦繡頭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看不透眼前的男人,看不懂這個與自己同牀共枕四年之久的君王。旁人都說自古君王多無情,她一直以爲陳楚之是不同的,難道只是因爲當局者迷才無法看透麼?
“皇上多慮了。”蘇錦繡喃喃道:“繡繡只是看皇上忙於政事太專注,不敢去打擾。”
“噢?這是繡繡的真心話?”陳楚之挑眉,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俯視。
蘇錦繡擡頭:“不然皇上以爲是什麼?”
陳楚之沒有說話,撩起明黃的龍袍,做到案几的另一端,端起宮人新上的茶盞。
“下個月十五就是祭祀祖先的日子,這是朕登基以來第一次大型祭祖,按理說應該朕親自督辦,但最近朝堂事多,後宮也有些波及,祭祖的事朕恐怕難嚮往日那般提點顧慮着,你要多長點心,記掛操辦着。”
“服飾禮數就參照以往慣例,不懂的可以多請教禮部的官員宮人,他們都是辦事的老人了,很多方面比你有經驗多。”
蘇錦繡道:“臣妾知道。”
“可是皇上,靜姝雖爲皇室血脈,但……”
“靜姝年紀尚小,就由你這個做孃親的代替祭拜上香吧。她待在宮裡就好。”
蘇錦繡點點頭,故意試探:“既然是大肆祭祖,那參與祭祀的皇室人員均要製作新衣,不僅皇上和臣妾的,連後宮其他妃嬪也要算進去。皇上,臣妾聽下人們說王爺今年祭祖也要回來,臣妾要不要請裁官上王府一趟?”
手中合蓋的動作停住,陳楚之擡眼掃過她的面容,良久,呷一口茶水,道:“你消息倒是靈通,朕今日才下的旨,你便知道了。”
語氣不重,分明帶了些問罪的味道。
“只是恰好聽到下人們談論起罷了。臣妾整日帶着靜姝,哪裡有心思關心這些閒言碎語,可不是皇上方纔提起祭祖的事想起來問一問。”
若是之前,皇上絕不會這樣同她說話,可是現在,哪怕隨口問問就會引來他的懷疑,蘇錦繡心情不免更加低落。真不明白,所有擋道的“敵人”都被他剷除了,爲何他的疑心病非但沒有根治反而愈演愈烈?
陳楚之自然不認爲自己做錯什麼,聽到蘇錦繡的回答,甕聲甕氣地“嗯”一聲,坦然道:“他的事你不必操心,我讓你學着操辦祭祖是歷練你管理後宮的能力,你只要做好統籌,管好皇家內外,晉王的事莫要插手。”
一番話,無疑佐證了蘇錦繡之前的猜想,陳楚之根本不在意陳楚銘是否參加祭祖,他在意的是能否在祭祖前要了陳楚銘的命!
“皇上!”忍不住低呼出聲。
“臣妾有一疑問,不知當問不當問。”
其實出聲前一會,陳楚之就已經站在大殿之中了,沒讓人通報是打算給蘇錦繡一個驚喜,哪知卻聽到繡繡與旻櫟議論他降旨讓陳楚銘進京那一段。
而蘇錦繡的反應讓他大爲惱火。
她因爲自己想殺蘇瑾彥而生氣,他能理解,畢竟蘇瑾彥是繡繡的親哥,也是她世上唯一的親人,心之所繫情有可原。但陳楚銘,繡繡和他非親非故,她憑什麼因爲一個毫不相關的人同自己置氣?
難道就因爲陳楚銘曾經喜歡追求過她麼?她可別忘了,當初是誰親手送上下藥的酒親眼看着他喝下!
兩人隔桌相坐,各自冒着火氣,距離那麼近,心卻咫尺天涯。
陳楚之沒有說話,看着她不語。
蘇錦繡咬咬脣,豁出去道:“皇上三道聖旨宣王爺進京,真的是爲了祭祖而不是想要王爺的命麼?”
“秀妃,你這是在質問朕麼?”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不想天下人詬罵皇上是個薄情寡義,手刃秦兄之徒。”
“放肆!”大掌拍在桌几上,震得茶盞發出清脆的響聲。
蘇錦繡沒有向其他人一樣下跪,也沒有低頭,她昂着腦袋,目光咄咄逼人,眼神銳利明亮,向是要看穿對面之人如海深沉的心思。
“朕想做什麼,要做什麼,難道還要經過你同意麼?你哪來這麼大膽子同朕這樣說話!”
“皇上,林老將軍和哥哥都已經死了,現在皇城內外,白祁上下都爲皇上唯命是從。皇上還有什麼不滿足?難道連一個纏綿病榻的安分之人也不放過麼?更何況他還是皇上的親哥哥!”
“纏綿病榻?安分之人?哼,你知道?你親眼看到了?還是說你天天久居深宮,腦子裡不想着正經事盡記掛着遠在北地的人每天做了什麼,吃了什麼?蘇錦繡,你竟然好意思問朕爲何不肯放過她,你怎麼不問問,當初你哥哥和朕那個好哥哥怎麼不放過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