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六七月的天氣,就如同孩童的脾氣,也捉拿不準,早些時候還晴空萬里,這中午就已經烏雲密佈了。
李秘懷揣密信,拎着禮物,便匆匆來到了指揮衙門。
指揮衙門雖然與駐軍不在一處,但衙門的形制也與綿軟的江南風多有不同。
衙門建築不高,卻堅固樸實,若說江南的建築如白衣秀士,那這衙門就像一個穿着粗布衣的強裝農夫,看起來不起眼,卻有着堅韌的品質和強大的力量。
李秘早已經換上了捕快的公服,尋思着人家好歹給個面子,畢竟都算是公差。
這一路上,李秘等人可不敢穿着這身皮,這個世道並不安寧,仇官的綠林豪強也多,捕快衙役這樣的低賤官差,更是招人仇恨,非但起不到震懾作用,反而要惹來殺身之禍。
可到了這指揮衙門,好歹都是爲大明天子效力,多少能給點薄面不是?
畢竟袁可立的密信可沒法隨便拿出來示人,見到個門子就要掏出來,說吶吶吶,這就是剛被朝廷貶黜爲民的蘇州青天袁可立,給你家軍臺的密信,快放了小爺進去說話。
然而事實證明,李秘還是高估了捕快在大明朝的社會地位和生存狀況。
捕快和衙役不僅被綠林人士看作走狗爪牙,也爲百姓所不喜,被視爲蛀蟲米害,連官場中人,都鄙夷他們的低賤和蠅營狗苟。
那門子自是沒讓李秘進去,昂着頭,用鼻子看着李秘,朝李秘呵斥道。
“哪裡來的睜眼瞎,這軍機重地也是爾等胥吏鑽營之地麼!還不快快滾開!”
李秘也是苦笑不已,這位門房大爺見着他提拎着禮盒,估摸着誤以爲李秘是來走後門託關係的了。
李秘也不好爭辯,難道要跟這位門房大爺說,我是來見你們指揮使大人的?
若這般開口,只怕這門房不笑死,也要把李秘打出來了。
海寧衛的指揮使大人,民族英雄戚繼光曾經的親衛副官,眼下東南海防的一號人物,是一個小小捕快就能見到的?
李秘想了想,便給那門房塞了半塊碎銀,約莫七八錢輕重,壓低聲音道:“某也知道總戎日理萬機,勞煩老哥幫忙把這些特產轉送給總戎,就說有蘇州故人的子侄過來探過便好,我這就離開,絕不敢再打攪老哥哥了...”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拿人手短吃人嘴軟,那門房見得李秘如此機靈,便把禮物都接了過去,朝李秘擺了擺手,如同驅趕蚊蟲一般。
李秘也不以爲然,只是笑了笑,就要離去,因爲他根本就沒打算放棄,前門不得進,難道不會從後門溜進去麼!
然而他才走了兩步,那門房又大聲喝止道:“喏!你且等一等!”
李秘聞言,也就停了下來,卻見得那門房走了出來,朝李秘道:“見你人還不錯,便提醒你一句,雖然你見不得總戎,但你可懂寫字?”
李秘是個聰明的,自然理會其中意思,又向那門房道謝,便走了進去,抓起筆來,卻又急得滿臉通紅。
他的毛筆字雖然馬虎,但還是不錯的,可爲難的是,他竟然不知該如何給吳惟忠留言!
那門子見得此狀,也不由直搖頭,心說捕快這種低賤的公人,也不是每個都識字,這位興匆匆上來,還以爲是個讀過書的,沒想到也不過是腦子裡裝草包的。
門子嘆了口氣,朝李秘道:“實在寫不出來,你便告訴我,我替你轉告總戎吧,橫豎收了你銀子,也不能一點事兒不幹。”
這門子也算是坦誠,倒也並非他手黑,吳惟忠乃是戚繼光的舊部,軍紀嚴明那是必然的,手底下的人也不敢胡亂吃拿。
只是整個大明朝都是這麼個規矩,衙門那些個胥吏討要好處都已經成爲了不成文的規矩,換誰都一樣罷了。
李秘見得這門子“良心發現”,倒也舒服了些,想了想,便提筆寫了一首藏頭詩。
“元氣三分歸天府,可陰可陽轉機樞,鯉躍龍門脫凡骨,留取金鱗藏中都。”
這藏頭詩也是李秘臨時想出來的,用的是道家的那套,橫豎是玄乎其玄的東西,別人想看也看不懂。
那老門子也是有眼力的,大明朝的嘉靖皇帝一輩子都在追求長生,道家也風光過很長一段時間,民間對道家更是推崇備至,是以不少人都鑽研黃老周易,甚至也有不少修真之人。
那門子想來是看到了鯉躍龍門這一句,直以爲李秘仍舊是爲了託關係求晉升,也就沒往別處想,將那字條收了,也就把李秘給打發走了。
李秘看着那門子拎着禮物往內宅裡走,這才放心地離了前門,又繞到了後門來。
那後門雖然不起眼,卻站着兩個軍士,雖然烏雲密佈,天氣卻悶熱,那兩個軍士披掛軍甲,汗流滿面,卻仍舊如雕像一般站着崗,吳惟忠治軍之嚴也略見一斑。
李秘可不是飛檐走壁的大盜,沒有謝纓絡或者淺草薰那樣的本事,思來想去,怕是混不進去了,可又不甘心,便一直守在後門的樹蔭底下。
過得小半個時辰,後門打開來,一個約莫十幾歲的小丫頭挎着一個籃子走了出來,雖然包着頭紗,但仍舊看得出是個極其清秀水靈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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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老媽子嗓門大,朝那小丫頭叮囑道:“凝香兒,眼看着要下雨了,你可要早些回來,我還要等那送貨的過來,就不陪你出去了,你可要小心着意些!”
那小姑娘調皮地笑道:“大娘你就安一百個心吧,凝香兒這次絕不貪頑,嘻嘻!”
那老媽子捏了捏小姑娘的臉,後者與站崗軍士點頭微笑,而後便走了出去。
雖然只是短短的一段對話,但李秘卻抓住了關鍵信息,不由想起了自己早先在龍鬚溝,可不就是藉着那老仵作,才混進了兇案現場麼,今日倒不如故技重施!
李秘想了想,便往前面走了一段,就在街口處守着,又過得一頓飯的時間,果然見得一個黃毛小子,推着一輛獨輪車,搖搖晃晃便往這邊來。
李秘往那邊仔細一看,車上全都是生肉青菜之類的,心頭難免一喜,便快步走了過去,與那小子擦身而過之時,唉喲一聲便錯腳摔了過去!
那小子身子骨不行,也沒甚力氣,本來就有些支不起這車子,被李秘這麼一撞,自是翻了車,貨物都掉了大半!
“唉唉唉,你這人眼睛長後腦勺了麼,無端端怎地來撞人!”
李秘趕忙賠不是,手裡也沒閒着,主動給他收拾好東西,又掏了銀子要賠償。
那小子見了銀子,脾氣也就好了起來,見得李秘愁眉苦臉,失魂落魄,不免多嘴了一句。
“小哥你這般愁苦,所謂何事?這心不在焉的,撞着我倒也沒事兒,若撞到總戎府上的軍爺,可就惹麻煩了...”
李秘演技大爆發,朝那小子道:“弟弟你是不知道,我有個相好的小丫頭叫凝香兒,就在總戎府裡頭做事,這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本想進去看看他,誰想讓軍頭給打了出來,心裡也是煩悶,這才撞了你...”
那小子聽得此言,不由瞪眼道:“你說甚麼?你這傢伙是凝香兒的相好?這可不能吧?凝香兒可是個小美人胚子,咱們多看一眼都算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竟然跟她有好意?”
李秘眼見着要得逞,心頭暗喜,面上卻仍舊一副苦瓜相,朝那小哥道。
“我與凝香兒那是青梅竹馬的交情,又豈是旁人能懂的,只是你也見到了,我這麼個渾人,抖散架也篩不出三顆錢來,又拿甚麼養活凝香兒?”
“所以我決定到外鄉去闖一闖,今日便是想着進去辭行,往後混不好,哪裡還敢回來,只是今日見不着,我是哪裡也不想去,只望着天天能見着她,便來這裡守着也成...”
李秘也看得出來,適才提到這一茬,那小子眼中掩飾不住羨慕嫉妒恨,想來也是暗中覬覦凝香兒不短時日的,自己這麼一編造,就不怕他不上鉤!
果不其然,那小子聽說李秘是來辭行的,往後要去外鄉打拼,與凝香兒只怕有緣無分,不由高興起來,可聽說李秘今日見不到,往後要天天來守着,又擔憂起來,當即朝李秘道。
“好男兒志在四方,又豈能兒女情長,小哥兒你相貌出衆,往後必定是個有出息的,切莫看輕了自己,到底是需要出去闖一闖的好...”
“可我見不着凝香兒,是如何都不死心的...”
“這可好辦,你我也是不撞不相識,往日裡都是我兄長與我一道送貨,今日兄長病了,我才獨自支撐了來,不若你幫我推車,我帶你進去見一見凝香兒?”
李秘故作驚喜道:“你願意幫我?那可太好了!”
那小子也嘿嘿一笑,朝李秘道:“都是過活不容易的,相互拉扯一把也是應當。”
雖然說得這般無私,但李秘分明從的笑容中看出一絲驚喜來,只怕這小子還想着,李秘外出打拼,他就有機會接近凝香兒了呢!
有了這一節,那小子比李秘還着急,從車上把兄長的竹斗笠給李秘罩了頭,又抹黑了臉面,便推着車往後門來。
那兩個軍士也認得這小子,粗粗檢查了一番,那小子也是個懂人情的,挑了個冰涼通透的甜瓜兒,塞給軍士解暑,便帶着李秘進了後門,往廚房那邊去了。
李秘生怕露了餡,這才進門不久,便離了那送貨小郎君,往左首處的花園子溜了進去,然而李秘自己都沒想到,這花園子可不是隨便能進的,這麼一闖,又鬧出了啼笑皆非的事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