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鎮守太監,王沐德沒道理會輕視乃至於忽視如此重要的情報,即便他對李秘再如何厭惡,在這等大事面前,他也不會含糊。
他可以爲了給皇帝陛下找到稱心如意的貢品而大肆搜刮,不管老百姓死活,他也可以爲了一己之私而壓榨百姓,魚肉鄉里。
但他卻不會任由倭寇入侵沿海,因爲這是最根本的問題,這在他的職權範圍內,他雖然貪婪,卻不愚蠢!
一番商量之後,王沐德和陳和光決定分頭行動,陳和光將情報呈遞給三司,而王沐德則調動沿海衛所,對情報真僞展開調查。
也正如李秘所料那般,這種程度的大事,已經不是他能夠改變甚麼的,在這樣的大事面前,他的力量太過渺小。
這也是他不願進入官場,而只是想着噹噹偵探了此一生的原因了。
昏迷的袁可立和受傷的馬伕還留在陶家,李秘必須趕回去,將袁可立接回去,交給他的家人,或者讓項穆來照料。
所以他便朝陳和光告辭道:“此事重大,小人也是有心無力,留下來也是徒添麻煩,若果可以,小人就先告辭了...”
陳和光起初還不太理解,爲何一向眼高於頂的宋知微,會如此青睞於李秘,如今他總算是親身感受到了。
這個年輕人充滿積極的活力,分得清大是大非,認得清孰對孰錯,沉着穩重而又心懷公義,確實是個可造之材。
更重要的是,他總能夠挑動人的緊迫感,彷彿什麼小事到了他的手裡,總能演變成大事一般。
這可以說是倒黴蛋子一個,但同時也帶來了莫大的機遇,只有發現了問題,才能夠解決問題,而只有不斷解決問題,才能變得越來越好。
李秘是不是那個善於解決問題的人,目前陳和光還不敢說,但李秘絕對是善於發現問題的那一類人!
他早先向簡定雍暗示,要提拔李秘爲捕頭,也只是隨手施恩,算是對李秘的獎賞,這種事情於他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畢竟捕快之類的不屬於官員,不需要上報就能夠由知縣自信決斷。
可如今,李秘接二連三地送來情報,牽扯出來的事情越發大條,功勞也就越大,陳和光倒是真的有心栽培李秘了。
而且適才李秘與他交談的過程當中,雖然沒有刻意吹噓,但也沒有太過隱瞞,是以陳和光也聽得出來,李秘與袁可立和項穆都有着不淺的人情往來。
要知道袁可立和項穆都是骨鯁之人,剛正不阿,甚至有些與世道格格不入,若非如此,他們也不會變成孤家寡人。
如此清高的兩個老傢伙,竟然與李秘這樣的小朋友交情匪淺,而宋知微也調查過李秘,這個疑似沿海流民的年輕人,根本沒有任何背景,甚至於戶牒都極有可能是假的。
也就是說,李秘身上根本就沒甚麼值得圖謀的東西,由此可見,袁可立與項穆能夠看得上李秘,完全就是因爲李秘這個人,看上的是他的品質與才華!
想到這種種關節,陳和光對李秘也就越發客氣起來。
袁可立和項穆雖然不在官場了,但他們的名聲仍舊天下皆知,有時候,一個人的名望,會比官職更容易帶來更多的東西。
這也是讀書人爲何沽名釣譽,誰都想名滿天下的原因了。
也就是說,袁可立和項穆雖然只是庶民,但卻無人敢對他們不敬,因爲他們盛名在外,享譽天下,他們的名望,就是他們的力量!
“李秘,你也累了一夜,身上還有傷,且先回去好好歇着吧,若禮卿醒來,便替我問候一聲,離開的時候到帳房走一趟,替我帶些東西給他。”
陳和光如此一說,李秘沒有太大的感受,但宋知微卻吃了一驚!
因爲宋知微非常清楚這位知府大人的脾性,他就是個與世無爭的人,即便同治黃仕淵如何強勢,如何排擠,他都沒有任何反擊,甚至沒有任何表示。
那些個通判等官員,私底下也都有些見不得光的勾當,可他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至於鎮守太監之流,他更是不願得罪。
就好像他並非知府,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一般。
這種作風倒有些像莊周之流,頗有無爲而治的意思,他就像河流中的一片羽毛,飄飄蕩蕩,隨波逐流,看似柔弱,卻如何都沉不下去。
他不攀附上官,也不打壓下級,不會故弄玄虛,也沒有背地裡的勵精圖治,但他屁股下的位置卻穩如泰山。
也正因此,宋知微等一衆左貳官,從未見過他給誰送過禮,也沒見他特別嘉獎過甚麼人。
可在李秘的面前,他卻打破了常例,向簡定雍暗示,讓他提拔李秘當捕頭,如今又溫言軟語地犒賞李秘,甚至讓李秘轉遞他送給袁可立的禮物!
袁可立清廉公正,確實是個好官,但他也是觸了逆鱗,抓住敏感冤案不放,才被北京城裡那位給罷黜爲民的。
這樣的人可以說有些不識時務,就如同海瑞一般,不是英雄,而是愚蠢!
海瑞給人的感覺就好像全世界都是錯的,只有他一個人是對的,他太過堅持原則,偏生他的原則又極其不適應那個時代。
弄到最後,非但皇帝討厭他,貪官討厭他,好官也討厭他,他爲了心中的空想主義,走到沒朋友的地步。
單從品格來說,他是沒有問題的,或許他是個不錯的人,但絕不是一個好官。
豈不見張居正終其一生,都沒有重用過海瑞麼。
如果你是科學家或者哲學家之流,又打着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裡的幌子,或許千百年之後,歷史會爲你正名,可惜海瑞不是,他只是一個官員,而且還是封建社會的官員。
在做官方面,袁可立比海瑞要聰明,因爲袁可立也吃過海瑞曾經吃過的虧,甚至於他的際遇比海瑞還要慘一些。
但被貶黜爲庶民二十六年之後,袁可立得以起復,並風生水起,成爲爲數不多的四朝元老,這就足以說明問題了。
話題扯得有點遠,但無可置疑,袁可立確實是個值得敬佩的人,陳和光想要結交,也無可厚非,雖然此時官場中人,並沒有多少人願意親近袁可立。
可陳和光這樣的作風,結交一下袁可立,燒燒冷竈,其實也挺符合這位知府的脾性。
無論如何,宋知微都能夠感受得出來,陳和光是真心在賞識李秘,並做出了實際性的表態。
李秘也沒有矯揉造作,道謝了幾句,便要離開,此時王沐德卻將他攔了下來!
“小李捕頭且慢走!”
李秘就知道王沐德不會輕易放過他,這太監雖然表面上說話好聽,但心裡歹毒得緊,就是不知道他甚麼時候會對李秘下手罷了。
不過李秘也並未太過驚詫和慌亂,對付這樣的人,他已經有過一次經驗,只要自己能夠豁得出去,又怕他甚麼?
“公公有何吩咐?”
李秘微微一笑,扭頭問道,他這般寵辱不驚的神態,使得王沐德心中更是惱怒。
在這位大太監看來,李秘不過是草芥一般的小人物,又不是甚麼讀書人,只不過是下三濫不入流的胥吏捕快賤人,他又何來如此優越自矜的氣度!
陳和光自然清楚李秘與王沐德結下的樑子,既然有心栽培和扶持李秘,他自然就不能看着王沐德再欺負李秘了!
“王公公,李秘小侄也是累了,有什麼事要吩咐,公公可與本官說,本官自會吩咐人手去辦的。”
王沐德早知道陳和光會爲李秘抵擋一般,只是冷笑道:“這事情只怕知府大人也要避嫌纔是!”
陳和光聞言,臉色也有些不悅,朝王沐德問道:“公公何出此言?”
王沐德哼了一聲,朝陳和光道:“知府大人你是愛才之人,見獵心喜,青睞這李秘,俺也理解,只是這李秘卻如何都離開不得!”
“爾等都該知道,這情報乃是李秘送來的,如今知情的也就咱們幾個,在事情沒有搞清楚之前,便是二人大人敢,俺也不敢放了這李秘出去!”
“若出了甚麼意外,這罪責可是我三人共同承擔的,大人賞識李秘,關照這位才子是可以理解的,但憑甚麼要俺跟着你們承擔這般的風險?”
“這...”王沐德如此一說,陳和光和宋知微也是相視一眼,一時間竟然無言以對!
因爲王沐德所言並非沒有道理,他們到不擔心李秘會泄密,因爲如果李秘要泄密,他根本就不必將情報送到府衙來。
可事情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若放了李秘回去,真要萬事順意也便罷了,若果出了甚麼差池,非但李秘要遭質疑,便是他們三人,也要受到牽連!
李秘此前也並未深思過這些,但此時絕不是跟王沐德對着幹的好時機,於是他便朝陳和光道。
“王公公所言甚是,是小人欠缺考量,既然如此,小人便在這府衙留下,不過還要勞煩知府大人,能不能派人把袁可立袁大哥接到這廂來診治?”
陳和光之所以讓李秘轉贈禮物,就是有心結交袁可立,難道這位蘇州青天今番願意來府衙報信,說到底若沒有這樁事,袁可立也不會受傷。
所以陳和光也笑着答應了下來:“如此自是最好,本官即刻派人去接!”
王沐德本以爲李秘會跟他糾纏,而後他就會以不分輕重緩急,以下犯上等藉口,好生整治李秘一頓,卻沒想到李秘竟然認慫了,心中也就沒了勝利的滿足感。
而正當此時,外頭撞進一名旗兵來,朝王沐德稟報道:“公公,衛所那邊有急報,還請公公快些回去做主!”
衆人不由大驚,而此時,知府衙門也有驛兵撞進來,朝陳和光急報道:“知府大人,急報!海防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