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靈宮,英雄大廳,四位大公面面相覷。
“他有麻煩了,不然不會這麼急,”看着查曼·倫巴獨自走出大廳,羅尼大公蹙起眉頭:“大概是里斯班首相。”
特盧迪達大公輕哼一聲。
他急促搓動的雙手暴露了自己的心情,只見他狠狠地呼出一口氣。
“現在的麻煩不是這個,”這位再造塔大公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尖利而怪腔怪調,特盧迪達對着倫巴遠去的背影努了努嘴:“你們懂的——怎麼選擇?”
他面色嚴肅地看着其他大公。
羅尼嘆了一口氣,表情疑竇重重:“你們相信他的話嗎?”
“星辰人已經……不一樣了?”
羅尼不自覺地捏緊了拳頭。
大公們沒有說話。
只有奧勒修大公站在火盆邊上,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庫裡坤,我真的不知道,”這位絡腮鬍的大公面色憂慮:“但我想,有件事我們都很清楚。”
三位大公都看向了他。
雷比恩·奧勒修擡起頭來,緩緩踱步到他們跟前。
那一瞬間,他的心情極爲沉重。
“在我們因爲國王之死而動盪不堪的十年,十幾年內,”這位威蘭領大公的聲音裡飽含着莫名的力度:“星辰的役齡人口就會恢復到戰前的水平,無論是農牧還是商貿,他們都會回覆元氣。”
幾位大公微微一動。
“放在從前,也不過就是再打一架而已。”
“但倫巴剛剛說的那些話……”奧勒修緩緩搖頭,目光嚴肅:“你們都聽見了。”
特盧迪達眼前一亮,打了個響指:“所以?”
一旁傳來了羅尼大公的輕哼,打斷了他們。
“我不知道你們注意到了沒有,”長髮的羅尼大公瞥視着其他三人:“但似乎在倫巴說完他的故事之後,你們就把埃克斯特的驕傲和信條都忘記了,更把他弒君的事實拋諸腦後?”
他輕輕搖頭:“這可不是我們說好的。”
許久未曾說話的萊科大公輕輕敲了一下桌面。
“請相信我,庫裡坤,相信我對埃克斯特的尊敬,”老大公擡起頭來,他慢條斯理,卻認真嚴肅地道:“但哪怕查曼·倫巴所說的只有百分之一是真的,我也不願意冒險輕視潛在的危險——即使這要由我們的子孫承擔。”
三位大公神色一緊。
“懲罰倫巴,是爲了維持埃克斯特的平衡與默契,確保我們各家的權利不受侵犯,”萊科淡淡地道:“但若有一日,埃克斯特不復強大,外敵可以輕易地撕開我們防線,踏足我們領土的時候……”
他慢慢皺起眉頭,交握的雙手越來越緊。
“我們辛苦守護和維持的家族,盡心延續與榮耀的血脈……”
“竭力培養的後裔與子孫,費盡心思治理的領地……”
“它們又會怎樣呢?”
所有大公都沉默了。
特盧迪達輕哼一聲:“你還指望着星辰人會像他們的帝國先祖一樣,保留我們的權利和身份,讓我們繼續以領主之姿,統治這片土地?”
羅尼沒有說話。
“反正不會是奧勒修,”奧勒修大公冷冷地補充道:“幾百年前,託蒙德差點沒把我們殺絕,然後就在奧勒修家族的土地與屍骨上,建立了星辰王國。”
又一次的沉默。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必須做出決定。
“這麼說吧,我開始考慮倫巴的提議了,”特盧迪達回過身來,攤開手,挑了挑眉毛,試探性地道:“但在我考慮完之後——萬一,我是說萬一的話……我不想找藉口騙過你們,再一個人偷偷溜出去找倫巴達成協議,所以我把話說在前面了。”
他晃了晃腦袋,看着其他三人:“你們怎麼說?”
奧勒修在心底裡搖搖頭:狡猾的傢伙,說起話來都像走山路。
“你知道這個決定意味着什麼嗎?”羅尼大公的目光越來越鋒利,冷冷地道:“你把我們的共舉國王置於何地?”
“他在何地,我不曉得,但我敢肯定,他的靈魂跟身體應該不在一塊兒,”特盧迪達聳聳肩,皺起眉頭:
“你們必須承認,倫巴的提議很誘人。”
羅尼不屑地看着他:“瓜分土地的部分,還是星辰的部分?”
特盧迪達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都是。”
萊科和奧勒修都緊緊抿着嘴,並不答話。
幾秒後,奧勒修大公擡起頭來,臉色肅穆:“我參加過那場戰爭,我也見過星辰人是怎麼管理城池的——我之前從未像倫巴想得那麼多。”
“直到現在爲止。”
他的目光掃向其他人,無比凝重:“而威蘭領和奧勒修家族,都太靠近星辰了。”
雖然不比特盧迪達,但奧勒修的暗示已經足夠明顯。
羅尼蹙緊眉頭。
萊科大公則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很好,”老大公疲憊地道,他轉向羅尼:“我理解你心裡的想法,但我想,倫巴的存在,還在我們的控制範圍裡,甚至可以延後處理,但星辰的威脅……”
他頓了一下。
“不守規矩的倫巴和日益強大的星辰王國,”萊科大公緩聲道:“我們更願意選擇誰做對手?”
三位大公都看着羅尼,眼神複雜。
羅尼則死死地盯着長方桌後,壁爐上方的戮魂槍架。
幾秒後。
“在此之前,你們得知道,”祈遠城的庫裡坤·羅尼大公終於緩緩開口,他眼神銳利地看向其他人:“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選倫巴做國王的。”
羅尼斬釘截鐵地搖搖頭:“不可能。”
“很好,”特盧迪達鬆了一口氣也似地晃晃腦袋:“我也不會。”
幾位大公相互對視,交換着詭秘而微妙的情緒。
幾秒後,他們齊齊默契地笑出聲來。
大公們的共識,已經在未曾明言的隱晦話語裡達成。
但他們的笑聲緩緩收住了。
倫巴的腳步聲從廳外傳了進來。
“看來,你們的考慮有結果了。”查曼·倫巴的聲音在大廳裡響起。
四位大公齊齊轉向黑沙大公。
倫巴的腳步依然穩重,身姿依舊矯健,但臉上的滄桑唯有越發深重。
“有什麼事情是我們該知道的嗎?”萊科大公眯起眼睛。
倫巴來到長方桌前,看着他的同僚們,緩緩點頭。
“是的。”
“里斯班出乎了我的意料,”黑沙大公嘆了一口氣:“他的人已經開始進攻城閘了。”
幾位大公的臉色齊齊一緊。
換了之前,這個消息對他們而言無異於天降甘霖。
但是現在……
“所以,在面對他之前,”倫巴的眼神變得極度銳利:“我們必須作出決定。”
他冷冷地盯着四位大公,但這一次,他的氣勢前所未有地強大而迫人。
“和我在這裡兩敗俱傷,”倫巴咬緊牙齒:
“還是在龍霄城鑄就你們新的基業,拯救埃克斯特?”
沉默。
比以往久得多的窒人沉默。
大公們的目光在空中交匯了無數次。
終於。
萊科大公微微點頭。
“查曼,”老大公顫巍巍地轉向倫巴,一雙眸子裡閃過睿智與警惕:“首先,你得明白一件事情。”
倫巴眯起眼睛。
其他大公們都冷冷地盯着倫巴。
萊科大公緩緩地站起身來,踱步到大廳的中央。
只見老大公慢慢地伸出手,把手掌側舉在胸前,淡淡地道:“這都是爲了埃克斯特。”
“羅傑斯,萊科。”萊科大公淡淡道。
倫巴看着萊科的眼神裡,瞬間出現了一絲波動。
但他的左手按了按腰間的佩劍,這絲波動隨即演化爲堅定與酷烈。
“當然。”查曼·倫巴臉色肅穆,大步走上前來。
“查曼·倫巴。”
黑沙大公伸出右手,一把扣住萊科大公的手掌。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
“爲了埃克斯特。”
隨着兩位大公的眼神相遇,兩隻緊扣的手掌在空中有力地晃動了一下。
按照北地古禮,以掌誓締結盟約。
特盧迪達大公微微揚眉,走到兩人之間:
“帕修斯·特盧迪達。”
“爲了龍霄城……”
其他人聽見這個地名,不由得齊齊皺起了眉頭。
只見特盧迪達輕輕一笑,眨了眨眼睛,頗有深意地補充道:“……與埃克斯特。”
他把手掌按上了前兩者緊扣的雙手。
倫巴冷笑一聲。
奧勒修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走到特盧迪達的對面。
他的臉色變得極爲嚴肅。
“雷比恩·奧勒修。”
“爲了生存。”
奧勒修簡短而果斷地朝其他人點點頭,扣上自己的右掌,加入三者的掌誓。
四位大公緊緊握着各自的手掌,齊齊向場中唯一剩下的人看來。
羅尼大公抿着嘴脣,死死盯着地面。
一秒。
兩秒。
就在特盧迪達開始擔心的時候,羅尼大公突然甩開披風,走到倫巴的身邊,看向黑沙大公。
倫巴則毫不退縮地回望他。
羅尼把目光移走,掃視了其他人一眼。
下一秒,祈遠城大公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扣住四人的手掌。
“庫裡坤·羅尼。”
他帶着深意,輕聲開口:
“爲了北地。”
黑沙領,戒守城,再造塔,威蘭領,祈遠城。
五位大公的盟約,就此達成。
————
英雄大廳的上一層,一個偏僻的迴廊裡,黑沙領的士兵們緊緊守在周圍,把中間的空地留給了指揮官和俘虜。
“您知道,那次雪地裡的談話過後,我就很在意您——副使先生,尼曼勳爵。”
黑沙領的坎比達子爵,看着眼前作爲俘虜的普提萊,嘆了一口氣:“我又託了些朋友調查您。”
普提萊微微蹙眉:“那您又查出些什麼來了?”
坎比達子爵走近被綁縛的普提萊身前,微微一笑。
“不少,”這位芒頓城的子爵的緩緩點頭:“作爲米迪爾王子的侍從官,您遠遠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麼簡單。”
普提萊眯起眼睛:“比如說?”
“暗室的人對你們的那套體制不太瞭解,總是把你當做是米迪爾王子的僕人,”坎比達輕哼道:“對你離開宮廷之後,在外交司裡的事情不甚關心。”
“所以我着重調查了一下這段時間,你離開宮廷之後的行蹤。”
普提萊的臉色微微一動。
“二十四年前的萊爾登……”坎比達淡淡地道。
普提萊皺起眉頭。
但坎比達還在繼續:
“二十二年前的長吟城,十九年前的鋼之城,十五年前的麒麟都,十四年前的黃金走廊,十二年前的斷龍要塞,十年前的晶碧城,五年前的荒墟,”只聽坎比達子爵微笑着數出一個個地名,愉快地道:
“您去過的地方可真多啊。”
普提萊凝重地看着眼前的子爵,微微嘆息。
“外交司事務繁多。”他簡短地道。
坎比達聳了聳肩。
“恐怕不只是事務繁多,”子爵走到他的身後,搖搖頭:“要我提醒你嗎?”
普提萊沒有說話。
坎比達開始繞着他踱步,一邊踱步,一邊開口。
“二十四年前,翰布爾王室繼承權之爭,二十二年前,安倫佐的並地叛亂,十九年前,聖樹廷與列王廳的世仇交戰,十五年前,瑤王登基,十四年前,席捲周邊的自由同盟內戰,血色之年就不必多提了,還有十年前的鮫人襲船風波以及五年前的荒漠戰爭。”
像剛剛一樣,坎比達說出了好幾個名詞。
子爵停在普提萊面前,也停下了敘述,好整以暇地看着普提萊的臉色。
但普提萊只是死死地盯着對方,一語不發。
“米迪爾王長子的侍從官,前外交司二等文官,前子爵閣下,普提萊·尼曼勳爵。”坎比達緩緩吐出一口氣,眯起眼睛:
“似乎,戰爭在哪裡,您就在哪裡?”
普提萊微微蹙眉:“是麼?我都不記得了呢。”
“或者……”坎比達子爵眼神蹊蹺,話鋒一轉
“您到了哪裡,”坎比達翹起嘴角:“哪裡就有戰爭?”
普提萊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您可真有幽默感,”副使先生搖搖頭,失笑道:“照您這麼說,現在龍霄城的亂象,也是我來了的緣故?”
坎比達的臉色變了。
滴水不漏的傢伙。
“您看起來並不緊張?”子爵的語氣轉冷:“勳爵閣下。”
普提萊挑起眉毛:“我應該緊張嗎?”
坎比達冷笑一聲。
他轉過身,看了一眼周圍的裝飾,把英靈宮粗獷而雜亂的風格一覽無遺:“我知道,你兵分多路,是試圖分散我們的注意,在複雜的宮廷裡掩護關鍵的一步——也許你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普提萊眯起眼,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而您應對得很好,坎比達子爵閣下,”副使先生無奈地道:“既沒有輕易地被我們調動,也沒有死板地固守,而是相應地派出少數精銳,用連續不斷的襲擾,阻礙我們的接近。”
坎比達猛地轉過身來,目光如箭,射向普提萊。
“通向英雄大廳的每一條路,上下六層,我們都有重兵把守,”坎比達的話語變得冰冷而果斷:“英靈宮裡的每一條密道,我們都知道,連窗戶和瞭望臺也有人盯梢——我知道你們有個會飛的異能者,相信我,我們的弓弩手會讓窗外的他印象深刻。”
坎比達冷冷地斷言:
“無論是尼寇萊還是誰,就算王國之怒到了這裡,你們也根本接近不了大廳,無法對大公不利。”
普提萊對視着他的雙目,眼神裡露出耐人尋味的深意:“真的嗎?”
坎比達皺起眉頭。
爲什麼。
爲什麼他仍舊這麼自信?
坎比達咬緊牙齒,問出心中最大的疑惑:“你爲什麼要自投羅網呢?”
普提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因爲我不放心,”副使先生淡淡地道:“我要來作最後的確認——尤其是這裡。”
坎比達心中一動:“確認什麼?”
普提萊眨了眨眼,露出一個狡黠的表情。
“確認你們不怕冷,也沒有往裡面運柴火。”
坎比達臉色一變。
普提萊微微一笑。
下一秒,坎比達的臉色變得無比蒼白,他猛地轉過身,問着自己的一位屬下:“英雄大廳的壁爐,還有通向頂層的煙囪都檢查過了麼?”
普提萊眉毛一揚:“哦,您反應可真快。”
坎比達的屬下來到他的面前,皺起眉頭:“我們都檢查過了,爲了防備刺客,英靈宮的煙囪裡,每一層都有一道金屬網格,正常人根本通不過。”
他搖搖頭:“如果他們試圖從那裡潛入大廳,就得破開至少六道網格,動靜肯定會被我們偵……”
那一刻,坎比達如遭雷擊。
“網格,正常人……通不過?”
坎比達艱難地轉向普提萊,臉色難看:“那個王子,那個男孩……”
“他在哪?”
————
英雄大廳裡,五位大公緊扣手掌,望着彼此的眼睛,微微點頭。
“很好,”倫巴眼神堅定,看着其他四人:“作爲我們精誠團結的第一步。”
“是時候,去向我們的首相大人解釋一下,國王之死的‘真相’了。”
“從今天起,埃克斯特王國將翻開新的篇章。”
四位大公神色一凜。
就在此時。
“咚!”大廳裡突然傳來古怪的響動。
“該死,繩子不夠長……”一個幼稚的聲音響了起來:
“最後一個了……給我過去……啊!”
五位大公微微一驚。
“鐺!”一道古怪的撞擊聲。
在五位大公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長方桌的另一側,戮魂槍架下的那個大壁爐裡,突然砸下了一個黑乎乎的——圓球?
大片的塵灰被激起。
五位大公齊齊轉過頭,同時一怔。
只見激揚的塵灰裡,那個焦炭也似的小小圓球伸出四肢,猛地爬起來。
在激烈的咳嗽聲中,“圓球”死命揮舞着雙手,一陣小跑,逃出壁爐的塵灰殺傷範圍:“咳咳——”
那個“圓球”撲倒在長方桌的邊緣,才堪堪逃離了塵灰的襲擊。
五位大公依然握着彼此的手掌,吃驚地看着這個黑不溜秋的小“圓球”。
它罵罵咧咧地站起身來,從黑漆漆的臉上,一把拉掉一塊黑布,露出白皙的下半張臉。
它又咳了兩聲,才把那張黑布小心翼翼地摺好,塞進黑乎乎的衣兜裡。
“啊,聖誕快——呸呸呸——你們好啊,”圓球擡起焦黑的頭,抹開臉上焦炭一樣的黑色,對着他們露出一口大白牙,“各位大公們,不好意思,煙囪裡的網格有點窄。”
五位大公緩緩鬆開彼此的手掌,難以置信地看着這位小小的不速之客。
倫巴的臉上有着壓抑的憤怒,奧勒修無比震驚,特盧迪達若有所思,萊科緊皺眉頭,羅尼則目光冰冷。
“不介意我加入吧?”
滿面塵灰,黑得深不見底的男孩,向剛剛盟誓完,卻目瞪口呆的五位大公露出微笑。
他一邊摸擦着臉上的炭灰,一邊有樣學樣地伸出右手掌:
“泰爾斯·璨星。”
“爲了……埃克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