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潮溼的屍鬼坑道里,一個手無寸鐵,卻從上到下都作勁裝打扮的冷酷漢子雙手抱臂,靜靜望着通道盡頭那個幽深不祥的地牢門,無視周圍扼守要道,對他虎視眈眈的星湖衛士們。
“放心吧,那位美女不會怎麼樣的,”坐在破木桌旁,無聊地扇了扇燈焰,“我們老闆啊,那可是出了名的仁慈心善。”
“所以翡翠城才成了現在這樣?”冷酷的漢子頭也不回。
話語一噎。
“所以翡翠城還能是現在這樣,”坐在他身邊保養佩弓的保羅冷冷反擊,“包括你,黑幫混子,和你那位妓女相好。”
冷酷的漢子不言不語,只是眼神更冷。
“嘿,兄弟會的,你這刀不錯,卷口很小,”斜對面,摩根正熟練地把玩一柄制式素樸卻頗爲鋒利的陌生短刀,他不懷好意地看向客人,“誰造的?卡拉奇還是老吉本?”
冷酷的客人並不理睬他,只是一心一意盯着地牢門。
星湖衛士們對視一眼。
出乎意料,冷酷的客人看向木桌,突然開口:
“你看着很眼熟。”
“誰?我?”
被他望着的反應過來,先是一驚,旋即一喜:
“你?眼熟我?怎麼會?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這麼有名……”
他連忙起身規整衣著,把嘴角的弧度調到一個完美的角度,大度友善地迴應黑街兄弟會的客人:
“這樣啊,以後兄弟你在王都遇着什麼麻煩,報我的名字——懷亞·卡……”
“不是你。”冷酷的漢子目光不變。
多伊爾護衛官默默收回伸出待握的右手,笑容不減地坐了回去。
“哦,不是眼熟我啊……”
那,不是就不是唄。
不忿地翹起嘴脣,念念叨叨:
切,老子的名頭還不想讓你蹭呢。
客人的目光繼續向前,穿透。
“可惜我對你沒印象,耍刀的混混。”
坐在身旁保養弓箭的保羅·博茲多夫心有所感,他瞥了瞥自己袖口的黑獅暗紋,輕哼一聲,熟練又精巧地翻轉自己的佩弓:
“因爲名弓‘逆沙’,不殺無名小卒。”
客人眉頭微蹙,看向他手上的名貴佩弓。
很好。
保羅在心底裡默默道。
他方纔出言冷傲,氣度不凡。
絲毫不給對方面子。
既挽回了衛隊的顏面,又給了這態度惡劣的黑幫混混狠狠一記羞辱。
還不止如此——保羅默默想道,暗自握拳。
來到星湖公爵麾下這麼久,他終於等到了最恰當的時機,可以光明正大又毫不尷尬地將這把傳自祖上,過往不凡的絕世名弓,藉着回答眼前這個黑幫無名小卒的由頭,毫不做作也並不刻意,更頗有格調又底氣十足地,自然而然地介紹給王室衛隊的同僚們,再讓他們在驚愕和震撼之餘,口耳相傳給那些很需要知道但還沒機會知道的人——比如王子殿下和馬略斯勳爵。
這樣一來,他不費一分一毫,就能暗示博茲多夫家族底蘊深厚,霸道尚武,展示他們是如何可歌可泣地與敵人周旋相抗,爲王國立下一樁樁不世不朽之功,在史書上留下濃重一筆的輝煌過去……同時又不顯得他淺薄虛榮,刻意炫耀,還能映襯他的低調高貴,與衆不同。
從而逐漸建立他在王子麾下與同僚隊伍中的形象和印象,累積威望和聲名,以留待日後之用。
不負父親的囑託和家族的期望。
得體,完美,高效。
毫無瑕疵。
保羅專心致志地拿抹布擦拭着箭袋。
在骯髒潮溼的廢棄下水道保養武器並不明智,但若是在所有人都看見的情況下保養武器,這就相當明智了。
如果——當然,只是如果,如果接下來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和景仰,佩服和諂媚,忍不住出言追問他名弓逆沙的過往……
那作爲戰略的一部分,他可以先行一笑,姿態謙卑,出言和善,但並不透露太多,只說這把弓傳到他手上之後的功績,然後在衆人驚訝和尊敬的目光中惋惜一嘆,毫不在意地隨口一提,說自己還是比不上祖先們的英名啊,再賣個關子,言盡於此,對剩餘的故事保持神秘……
追問的人必當心癢難耐,不懈挖掘,此時他再一笑置之自承失言,說他無意依賴祖上聲名,以示自己淡泊名利——當然,這種淡泊,絕非泥腿子和失敗者們那種吃不到葡萄只能說葡萄酸的假淡泊,而是那種,因爲自己家世良好自有底氣,又具備實力手握功績,履歷豐厚智計過人,偏偏人格高尚慷慨豁達,從而過盡千帆看透紅塵,舉止自然高人作派,所以纔有資格站在人生高峰上一覽衆山小,從而有權力也有資格淡泊名利的那種淡泊,是真心誠意絕無作僞的那種真淡泊……
那是到手之後的放手,而非空手之餘的攤手。
(很好,這句剛剛想到的話挺不錯,以後可以加到黑獅家訓裡,篇名就叫《論淡泊》……不行,太正式了,也太文縐縐了,會讓後人懷疑是刻意宣傳而非日常語錄,得改個接地氣些的,就像拉扯家常一樣,對,扯家常,扯家常,那——《扯淡泊》?不錯,再短一點就更好,朗朗上口,方便記憶——《扯淡》怎麼樣?很好,就這個,《黑獅家訓·保羅六世篇·扯淡》……)
保羅從嘴邊浮起淡泊名利的別緻微笑。
注意,他必須是潛移默化、毫不做作地讓大家瞭解到這一真一假兩種淡泊是有區別的,而且區別很大,很關鍵,很要命,這一點非常重要,絕不能讓他們誤解是自己有心想讓他們區分這兩種淡泊的,因爲他本人高雅脫俗謙卑自省,是真真正正地淡泊名利……
這樣,當他們從他這裡問不到答案,卻又被吊起了胃口,就會在衛隊輪崗換班的閒暇,千方百計七嘴八舌地彼此詢問,從而把他和黑獅家族的故事淵源繼續傳揚開去,也就自然流暢又毫不刻意地樹立了家族和自己的威望,比如他們將細細數出那些死在名弓逆沙下的亡魂們,究竟包括哪些兇名赫赫的歷史人物,以及每一名死者又代表歷代黑獅的哪一段輝煌往事和不朽之功,代表着王國史書上怎樣濃墨重彩的——
“沒人問你,擦鞋的。”冷酷的漢子輕聲道。
保羅擦拭箭袋的手生生一頓。
他沉默了一會兒,在淡泊名利的高尚思維裡深吸一口氣。
在衆人好奇又景仰的目光中(以及好奇伸出,在他眼前揮舞的手掌下),黑獅家族的繼承人收起弓箭,丟掉抹布,轉過身去,不再看向對方。
一如無事發生。
冷傲依舊,氣度不凡。
畢竟,逆沙不射無名小卒。
保羅淡泊地想。
這纔是黑獅名門的風度,與那些一言不合惱羞成怒的泥腿子們高下立判,截然不同——尤其是他毫不在意的姿態與對方的出言不遜形成鮮明對比,想必能讓周圍的人從禮節和教養中注意到他身上的謙遜氣質和高尚人格,當然,這並不是他的本意,也不是刻意彰顯或炫耀什麼,更不爲區分高下貴賤,因爲一切都只是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
“他眼熟的是我。”
只見哥洛佛出現在和保羅身後,他推開不明所以的多伊爾,越過渾渾噩噩的小黑獅:
“萊約克——是叫這名吧?在王都還沒被揍夠?”
殭屍捏了捏拳頭,警惕地盯着萊約克:
“放心,我說過會留你全屍……”
“也不是你,使劍的大塊頭,”兄弟會的靜謐殺手冷冷道,“而且誰揍誰還不一定呢。”
哥洛佛不屑呸聲,就要反駁。
“我是說他,”萊約克打斷了他,目光越過幾人,直指最後,“戴面具的,我們見過嗎?”
衆人順着他的視線回過頭去,齊齊愣住。
只見牆角處,一位戴着半截面具的怪人緩緩擡頭。
看清對方身影的剎那,萊約克表情一變。
雖然紋身淡了,還折了面孔,乃至動作身形都不一樣了,但不知爲何,殺手認人的本能提醒着萊約克:
那人有點像……
隨風之鬼?
他叫什麼來着?拉爾夫?拉弗?羅法爾?
可他不是……在紅坊街失蹤了?
就像在那場上層輕描淡寫,下面血流成河的激戰中失蹤的無數人一樣。
另一邊,戴着面具的怪人默默回望着對方。
眼神相會的剎那,萊約克先是確認,旋即感情複雜:
沒錯,那就是他。
隨風之鬼。
曾經的血瓶幫裡,風頭最盛的年輕異能者。
“十二至強”裡最棘手的人物。
身法詭異,神出鬼沒。
性格糟糕惡劣。
萊約克年輕時,身爲兄弟會的“十三大將”,一度把對方當作假想敵,在背後演練過無數次應對他異能的殺招。
可惜的是,在莫名其妙的紅坊街“一夜戰爭”裡,他們的遭遇戰草草收場,只放下了“下回再戰”的狠話。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隨風之鬼。
想到這裡,萊約克不禁感慨:
血瓶幫也好,兄弟會也罷,十二至強也好,十三大將也罷,當年那些跟他一樣年輕而野心勃勃的街頭狠人們,無論敵手還是自己人,現在還剩幾個人?
他還想得起幾個?
不知道現在的街頭巷尾,又給那些想出風頭的一代新人,取了什麼威風凜凜,乃至更勝一籌的驚人綽號?
十二神將?十三魔王?
想到這裡,萊約克本能地想笑,卻笑不出來。
他的對面,那個印象中無比聒噪,喜用言語擾亂對手的異能者,此時也保持沉默,似不欲多言。
“是你嗎?”萊約克向前一步,“爲什麼不說話?”
戴着面具的怪人目光閃動,他動了一下,但終究沒說什麼。
衛隊衆人來回觀望,有人疑惑,有人好奇,還有人一臉看好戲的神情。
“那個,其實啊……”撓着腦袋。
“少tm套近乎,小黑綢子!”
哥洛佛反常地打斷他們,他一臉暴戾,野蠻地擋在羅爾夫身前:
“沒人認識你個混子……除非想找揍?”
萊約克蹙起眉頭。
眼見哥洛佛態度明確,但星湖衛隊進退一體,他身邊的同僚們雖不明就裡,此刻也紛紛配合他起身,手按武器,神色不善。
這是……
萊約克面色一沉,環顧一圈。
他突然發覺,曾經的幫派宿敵,此刻正自然地站在這些或氣度不凡,或衣着華麗的貴人衛士中。
原來如此。
萊約克盯着戴面具的怪人,笑了。
這麼說來,這異能者不但沒死在哪條陰溝裡,還走運攀上了大人物,成了青皮——不,應該是藍皮,是那些坐在辦公桌後的貴人們——的狗腿。
難怪這趟來翡翠城,幻刃敢這麼放肆。
“是麼,”他退回去,舉起雙手示意沒有敵意,“是我看錯了。”
靜謐殺手眯起眼睛:
“把他錯認成某個人了。”
羅爾夫手指一顫。
衆人們這才鬆開武器。
萊約克看着對面人羣中的羅爾夫,在心中輕嗤。
“誰?錯認成誰了?”涅希好奇地湊過來。
“關你什麼事?”
哥洛佛猛地回頭,把涅希吼回去。
“一個死掉的……的朋友而已,”萊約克搖搖頭,不屑地抱臂靠回牆壁,不再看向羅爾夫,“不重要了。”
想也知道,這是當然的。
這狗腿現在可是給大人物擦鞋的了,有頭有臉。
至於那些在街頭搏命,欺行霸市巧取豪奪的日子……
沒見他把紋身挑了,連面具都戴上了?
靜謐殺手想通這一層,不禁在心中冷笑。
是了,飛黃騰達之後,誰不想跟那個骯髒的屎坑告別,和醜陋的自己切割,最好此生此世,不再提起?
何況遇到的還是以往的敵人。
那他不想跟自己說話,甚至裝作不認識,也實屬正常。
道已不同,最好的結果,就是彼此相忘。
萊約克輕嗤搖頭。
也罷,狗腿就狗腿吧。
若他還在街頭混,以隨風之鬼那惡劣的性格,少不得有朝一日性命不保,甚至更糟,落得手腳傷殘,終生臥牀的淒涼下場。
要麼自暴自棄自怨自艾,要麼痛苦掙扎尊嚴盡失。
萊約克想起陪着老媽子看守廢屋的默特薩,心情沉悶。
也許這就是……各人有各命。
但就在此時,羅爾夫突然伸手,搭住了哥洛佛的肩膀。
在殭屍詫異的眼神中,啞巴不容置疑地扒開他,舉步向前,緩緩走向靜謐殺手。
直到他站定在萊約克面前。
“怎麼,想打架?”萊約克頭也不擡,不屑道,“那先把我的刀還給……”
羅爾夫突然伸手,摘掉了臉上的半塊面具。
從下巴到喉嚨,那團猙獰醜陋的血肉傷疤暴露在空氣中,一覽無遺。
包括萊約克在內,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
萊約克不知不覺放下雙手,離開牆壁,訝異不已。
他皺眉看着對方脖子上那坑坑窪窪,明顯是以不規則的手法粗暴扯破,又用更加粗暴的方式治癒——大概率是用烙鐵止的血——的可怖傷疤。
“你的脖子……”
羅爾夫指了指喉嚨,搖了搖頭,發出幾聲難聽的悶哼。
那個瞬間,靜謐殺手從震驚中反應過來。
他怔怔地望着此時此刻的羅爾夫,望着對方手上的面具,百感交集。
“奇了怪了……”
另一邊,旁觀的看見羅爾夫的動作,捂嘴悄聲道:
“啞巴明明對那傷口很敏感的,擋得嚴嚴實實,誰提就跟誰急……”
“提得最多不就是你?”這是抱着弓箭面無表情的保羅。
“那是爲了讓他早日脫敏,走出陰霾嘛!你看他現在再遇到傻大個科恩,是不是態度好多了?至少不再咬牙切齒狠狠磨牙……”
“因爲一半的恨意轉移到你身上了?”
“我這叫犧牲小我……”
“你們多嘴夠了?”哥洛佛冷冷回頭,眼刀之鋒利,逼得所有人生生一顫。
下一秒,看着羅爾夫和萊約克靜靜對峙的突然表情一變,伸手攬住身旁的保羅,不由分說把他朝外扯:
“啊!對了,小傻獅,你說你那把弓箭叫啥來着?逆沙?哇,好酷啊!背後都有啥來頭和故事啊?給大傢伙講講唄……”
周圍的衛隊同僚們紛紛被吸引了注意,向他們聚攏而來。
保羅又驚又怒,他一邊奮力擺脫的拉扯,一邊欲言又止。
沒錯,他是很想……不,不是他很想,絕對不是他很想……只是,只是他原本有可能會在偶然間毫不刻意地透露一點逆沙的威名和家族的底蘊給大家,從而讓大家自然而然地把對他和對黑獅家族的印象刻進認知裡……
但不是……
不是在這種情況下……
更不該由這個傻子……
“快點,別愣着,”靠近他,拍拍他的弓箭,低聲道,“沒關係,我會配合你,就算這破弓沒啥故事也得把它吹起來,吹成一箭屠神的神兵利器,主要讓大家轉移下注意,別老盯着啞巴那邊看……”
破弓……
保羅呼吸一窒。
可惡,他好不容易塑造起來的名弓形象,打算由此傳播出去的個人名望……
“趕緊的,這是爲了衛隊……”
“,”博茲多夫的繼承人痛心疾首地看着多伊爾,咬牙切齒,“你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
“不管是不是!”
多伊爾面色嚴肅:
“這時候必須裝傻!”
啪!
下一秒,一雙大手落在他們兩人的肩膀上。
殭屍的腦袋擠了進來。
“快,講故事,現在,吹得越牛越好,把大家吸引過來,”哥洛佛不容反對地盯着震驚的保羅,面色陰翳,“這是命令。”
保羅表情僵硬。
於是接下來,在一軟一硬一強一弱的雙重攻勢下,保羅只能一臉生無可戀地講述起名弓逆沙的故事,給豎着耳朵卻仍忍不住頻頻回頭的衛隊同僚們,細數那些死在它箭下的亡魂們,究竟包括哪些兇名赫赫的歷史人物,以及每一名死者又代表歷代黑獅的哪一段輝煌往事和不朽之功,又代表着王國史書上怎樣濃墨重彩的一筆……
“……話說昔年的英魂堡,博茲多夫家族出了一位叛逆之子,他不好刀光劍影,專喜張弓搭箭,既不被家族理解,也苦無名師教導,於是負氣離家出走……當時恰逢斬棘王託蒙德三世在朝,麾下正有一威震西陸的極境巔峰強者,執弓控弦,箭無虛發,功績彪炳,藝絕古今,人稱‘射日者’朱利亞諾……”
這一邊,靜謐殺手沒有聽關於博茲多夫家族往事的絮絮叨叨和的鼓掌喝彩大呼小叫,他只是盯着羅爾夫的喉嚨,欲言又止。
“原來如此……但是你,你是怎麼……”
萊約克咬緊牙齒。
該死,這時候他該說什麼?
是說句“你真活該”,還是來句“你真倒黴”?
還是像貝利西亞教的那樣,見到舊相識,無論有事沒事,來句“你變化真大”或“你一點沒變”?
該死,哪句話都不對頭。
貝利西亞到底行不行?
作爲接活兒辦事的殺手和打手,除了放狠話,他本就不善言辭,遑論寒暄。
而此刻情境微妙,靜謐殺手更是不知所措,無從開口。
何況對方也不算是他的朋友——他甚至連這啞巴的全名都想不起來。
下一秒,曾經的隨風之鬼拉起褲管,露出一對泛着金屬光澤的膝下雙腿。
看清一切後,萊約克眼神凝固。
“這都是……我們打紅坊街的那夜?”
靜謐殺手輕聲道。
羅爾夫聳了聳肩。
“是我們的人乾的?琴察?不,這麼殘忍……是安東?”
羅爾夫嗤聲輕笑,搖了搖頭。
要真是黑街兄弟會幹的,那就好了。
那他這怎麼說也算戰傷乃至工傷,是爲社團拼殺留下的勳章,算是幫派英雄……
不,王國纔有英雄,走正行的好人們纔有英雄,活在陽光下的人們才能做英雄。
地下幫派嘛,姑且算個好漢吧。
要是活下來,至少能在血瓶幫裡混出影響,有自己一塊地盤?
羅爾夫眼神恍惚。
“不是兄弟會幹的,那就是……噢。”
靜謐殺手想到了什麼,住口不言。
有時候,命運的戲弄可以毫無道理。
那一瞬間,看守廢屋的默特薩,在萊約克眼前一閃而過。
那傢伙……也曾經是所謂的十三大將之一吧?
萊約克茫然點頭:
“所以你失蹤了,至少是不再回去了——刀婊子,我是說,凱薩琳沒給你討回公道,至少是補償?”
聽見熟悉的名字,羅爾夫卻恍若未聞,一動不動。
萊約克又想起了默特薩,蹙眉擺手:
“罷了,不重要,我也不想知道。”
羅爾夫突然很感激他。
啞巴放下褲管,無所謂地聳聳肩。
就這樣,萊約克和羅爾夫,兩位曾經的街頭宿敵站在彼此面前,靜靜相對,氛圍微妙。
“……那勁裝打扮的女遊俠不由分說,把‘逆獅’當作貪官一夥兒,擡手放箭……逆獅臂力雖強,可女遊俠卻準頭更足,兩人遠遠對箭三十發,你來我往難分勝負……眼見雙方打出真火,就要分個生死,天空盡頭飛來一箭,震耳破空,同時射斷二者弓弦……兩人俱是大驚失色,而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射日者本人——的親外甥,騎士侍從呂科斯……”
在嘈雜的背景音中,萊約克率先開口。
“我那個死掉的……朋友,”靜謐殺手喃喃出聲,似在自言自語,“其實挺幸運的。”
羅爾夫笑了。
是的,很幸運。
但在最深沉的黑暗中,光有幸運沒用。
還需要堅強,堅韌。
和一點點微不足道,卻至關重要的……光亮。
“你知道,我和那個死掉的朋友,還欠着一場沒打完的架。”
羅爾夫擡起眼神,毫不掩飾地按了按拳頭。
萊約克卻搖了搖頭,幽幽道:
“可我現在在想:打那場架到底是爲了什麼?”
羅爾夫頓時一怔。
打那場架,爲了什麼?
“一塊地盤?”
“一點名聲?”
“一個幫派?”
萊約克幽幽道:
“一口咽不下去的氣?”
“還是……爲了打而打?”
對方這番話說得羅爾夫也陷入沉思。
“……看到那封措辭決絕的訣別信,逆獅伯爵和呂科斯騎士這才明白,他們所謂的爲愛決鬥既自以爲是又毫無意義,更與先師的教導背道而馳……兩個亦敵亦友的男人終其一生,也沒再見過那個驚世駭俗、敢愛敢恨,令他們魂牽夢縈的蕾森,這段三角戀無疾而終……但馬弓‘逆沙’自此在英魂堡傳下,步弓‘斷潮’則留在了鹽壁港,唯短弓‘驚靂’隨遊俠蕾森的遠走下落不明,消失於世……三弓佚一,三脈缺一,世人也就再無機會得見射日者的三位高足履行誓言,分出高下,以證明自己纔是‘射日之弓’絕藝的正統繼承人,以及神弓‘蔽日’的最佳執掌者……遑論拿着它挑戰來自北方的傳奇反魔武裝——魔弓‘不動’,從而爲射日者報一箭之仇……”
另一邊,保羅那咬牙切齒又無精打采的故事接近尾聲,不再蓋得住那過份熱烈的掌聲,衆人也紛紛散場。
“現在我想通了。”
萊約克釋然一笑。
“爲打而打的爛架,不打也罷。”
話音落下,萊約克毫不留戀,轉身就走。
不知爲何而打的……
爛架。
羅爾夫心情複雜地看着靜謐殺手的背影遠去,也轉身回返。
他把面具扔上桌面,向(從黑獅家族史中回過神的)哥洛佛打了幾個手勢。
哥洛佛連連蹙眉,幸好不知從何處跳出來救場:
“怎麼了羅爾夫?什麼意思?你要什麼?吃的?喝的?拉的?”
羅爾夫瞥了他一眼,嘆了口氣。
“他不是這意思。”
出乎意料,接話的人居然是哥洛佛。
“不,我還不困,還能再值一會兒,”哥洛佛搖了搖頭,“晚點再換班吧。”
羅爾夫沉默了一會兒,含糊不清地哼了一聲,轉身走向自己的鋪蓋。
“嘿,啞巴。”
但哥洛佛叫住了他,指向桌面:
“你忘了面具。”
羅爾夫停下了腳步。
他看着留在桌上的那半塊面具,沉默良久,隨後對殭屍做了幾個手勢。
眼前一亮,他重複着羅爾夫的手勢,正要熱心翻譯,卻見哥洛佛不屑輕嗤:
“送我幹什麼?我又不戴面具。”
不戴面具?
羅爾夫沒有迴應,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看得個性剛強的哥洛佛都心中發毛。
下一秒,羅爾夫又做了個手勢。
“好吧……”
哥洛佛皺起眉頭,他抓起面具,望着上面的扣帶。
“那我就……找個角落丟了?”
羅爾夫無所謂地擺擺手,轉身離開。
哥洛佛放下面具,望着啞巴的背影,不屑輕哼:
“切,露着那副尊容,小朋友都繞着走……你又怎麼了??”
只見在一旁看完全程,手舞足蹈卻愣是沒插上話的,一臉震驚地張開了下巴。
“你……他……他……你……你們……你們什麼時候……什麼時候……”
來回轉頭,看看哥洛佛,再看看羅爾夫,難以置信。
“怎麼了?什麼時候啥?啥什麼時候?”哥洛佛不耐煩道。
“什麼時候……”
多伊爾深吸一口氣,好不容易收斂了驚愕的表情。
“不,只是……哎,算了。”
多伊爾縮回牆角抱緊膝蓋,吸了吸鼻子,酸溜溜地道:
“沒事。”
看得哥洛佛一頭霧水。
就在此時,坑道深處傳來了腳步聲。
所有人紛紛警醒,保羅尤其嚴肅以應。
萬一是王子殿下想出來散散步呢……
“喲,這麼大陣仗?”
很快,所有人都被來人吸引了——那是個婀娜多姿的麗人,身後跟着一臉寒霜的米蘭達。
“眼睛往該看的地方放!”
米蘭達冷酷的聲音響起,讓目光瞪直了的男人們一陣戰慄,紛紛扭頭。
貝利西亞見狀掩嘴輕笑。
“我說的不止是他們,女士,”米蘭達冷冷道,她手按劍柄,從未放鬆,“我請你來的時候一直很客氣,可別讓我後悔。”
貝利西亞舉起雙手,轉了轉手腕:
“否則呢?”
“否則就該輪到你後悔了。”
米蘭達不假辭色。
貝利西亞挑了挑眉。
“還有,招子放亮點,黑綢子的小鴇婆!”
就在此時,自貝利西亞出現後就一直陰着臉的哥洛佛突然開口:
“少在紅坊街上惹事,連累……額,整個行業。”
嗯?
整個行業?
這句話頗有些不合時宜,破壞氛圍,衆人紛紛轉向哥洛佛,表情古怪。
殭屍似乎意識到說錯話了,只能扭頭咳嗽。
“哦,這位好漢,”貝利西亞勾起笑容,“這麼說,你也常去紅坊街?”
在身後,轉向同僚們,無聲無息地做出“我也是這麼想的”的口型。
“那怎麼沒來光臨‘一夜豔遇’呢,須知像你這樣的可口身材和霸道氣質,我手下的小花兒們可喜歡……嗯!”
米蘭達一把摁住了貝利西亞的肩膀,讓前者一聲悶哼。
“夠了。”
她抓住貝利西亞,眼神卻看向一臉不自然的哥洛佛:
“女士,這不是攬客的場合。”
後者盯了貝利西亞幾眼,這才悻悻回頭。
就在此時,萊約克出現在前方的通道里,望向貝利西亞:
“親愛的,有什麼問題嗎?”
他看見米蘭達按住貝利西亞的手,不由面色一冷,膝蓋微彎。
看見靜謐殺手的動作,星湖衛士們紛紛面露警惕,手按武器。
氣氛不對,心情不佳的貝利西亞正要開口,可身後的米蘭達手上發力,令她表情微變。
“我們沒有問題,親愛的,”米蘭達輕聲開口,語帶警告,“對麼?”
貝利西亞勉強笑了笑。
“當然咯,你們那位大人可是很好說話的……嗷!”
“哪位大人?”
米蘭達手上加力,不動聲色。
貝利西亞目露寒光,沉默了一會兒。
“我記錯了,沒有大人。”
這兒只有小屁孩兒。
貝利西亞不無憤恨地在心裡加了一句。
米蘭達這才滿意地道:
“順便一句,大人讓你帶句話給莫里斯和蘭瑟:這次的人情,他記住了。”
萊約克皺起眉頭,可貝利西亞卻迷惑道:
“什麼,哪位大人?什麼人情?”
米蘭達盯了這個一臉無辜的女人好幾秒,這才點點頭,放開了她。
“放心,北地酷娘們兒,我曉得規矩。”貝利西亞活動着被抓疼的肩膀,不屑輕笑。
這陣仗,老孃經歷得多了去了。
米蘭達點點頭:
“很好,我這就送你們出去。”
可米蘭達旋即察覺不對,警惕蹙眉:
“你怎麼知道……”
“知道你從北邊來?”
貝利西亞不屑一笑:
“王都上層的時尚潮流,現在不都好這一口?”
米蘭達目光陰沉。
另一邊,萊約克從不懷好意的摩根手裡一把抽回收繳的佩刀,站到貝利西亞身側。
但貝利西亞的笑容卻突然消失,她看向地牢的方向:
“他會怎麼樣?”
這問題沒頭沒腦,身後衆人紛紛疑惑。
“他會付出代價。”
米蘭達毫不猶豫地回答:
“爲他在翡翠城的所作所爲。”
貝利西亞示意旁邊的萊約克稍安勿躁,一邊眯眼看向米蘭達:
“所有人都會嗎?”
“所有人都會。”米蘭達無比篤定。
“錯了,戴手套的酷娘們兒,”貝利西亞沉默了一會兒,不屑笑道,“我敢說,這世上,有某些人是不必,也註定不會付出代價的。”
米蘭達沒有回答。
貝利西亞瞥向這裡的每一個人:、哥洛佛、羅爾夫、摩根、涅希、保羅、庫斯塔……
“某人……”
她眼波流轉,似笑非笑,如有無盡未訴之語:
“某些人。”
不知爲何,她明明眼神平靜,態度淡然,卻讓身經百戰的衛士們莫名緊張。
更勝之前對萊約克的警惕。
“要某些人付出代價確實很難,比其他人更難,”米蘭達冷哼一聲,“但相信我,他們會的。”
而無論那代價是否看得見,是否人人滿意……
米蘭達按上劍柄,眼神微茫:
“他們都會的。”
萊約克不屑輕嗤道:“即便是你們老闆?”
米蘭達表情一動:
“尤其是他。”
貝利西亞笑了,顧盼之間似有深意。
只見她挺直身姿,左手背後,右手上舉,裝模作樣地取下不存在的帽子,再向衆人深深鞠躬,做了個演出結束的謝幕禮,隨後瀟灑利落,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萊約克保持着沉默,他最後看了人羣中的羅爾夫一眼,隨後而去。
米蘭達抿了抿嘴脣,從容跟上,手掌從未離開劍柄。
衛隊衆人這才齊聲鬆出一口氣,可又面色古怪地看向彼此。
奇怪……
他們堂堂星湖衛隊,第二王子麾下的得力干將,怎麼會對一個婊子心生忌憚……
“看夠了嗎?”
保羅第一個發聲,他冷冷看向身邊的:
“你脖子都快拉長了。”
多伊爾嘖了一聲,意猶未盡地收回脖子。
“但她確實很有魅力啊,之前你不也盯着漂亮的米拉發愣……”
保羅突然重重咳嗽,打斷了。
“這個,這個不一樣,”保羅不自然地道,“她是個……是個……”
“是個婊子?”
悠然道:
“所以你在乎的不是漂亮與否,而是婊子與否?”
保羅扭頭瞪了他一眼。
“怎麼,我說錯了?”一臉無辜。
“哼。”
瞪了對方好幾秒後,保羅這纔不屑哼聲,搖頭離去:
“多伊爾……”
“對咯。”
搖頭晃腦,毫不在意地從後跟上:
“多伊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