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來得正是時候,大家都去看那個星辰王子了,沒什麼人在,不用擔心被發現。”
“我喜歡你,哥們兒,”龍霄城的一處民房旁,一個矮壯的男人攬着科恩·卡拉比揚的肩膀,哈哈大笑:“即使沒有卡斯蘭的推薦,我也能看得出來,你是個好漢子。”
“只有服過役的人才有這樣的身板!”
米蘭達默默地走在他們身後,看着科恩一個人跟卡斯蘭的朋友交際。
科恩充分發揮了他混跡邊境前線三年,和大頭兵們廝混的經驗,毫不生疏地應和着。
“你也一樣!大皮帶!瞧瞧這肌肉,真不像退役的!”科恩也用豪爽大笑來回應:“話說你是怎麼得到這個外號的?卡斯蘭可沒跟我說過。”
“這個啊……”
“以前在冰川哨望部隊時的故事了,”外號大皮帶的男人,聞言表情就是一變,臉上是滿滿的自豪,“那時我還是個新兵,有年秋收的時候,晚上遇到了一次突襲。”
“原來你是冰川哨望的精銳斥候!”科恩臉上冒出驚訝:“難怪了……這麼說,你跟獸人幹了不少架?”
“何止!”大皮帶驕傲地大笑:“在三十八哨望地服役十年,我和我小隊的弟兄們一共幹掉了五十二個獸人!”
科恩肅然起敬。
獸人。
這些在矇昧時代起就與人類作戰至今的“遠古之敵”。
那可不是能輕易對付的敵人啊。
“說回到大皮帶的來歷……那是我的第一戰,正在執勤的時候,五、六個獸人摸進了哨地,”大皮帶搖搖頭:“我們迎頭就碰見一個,狗孃養的醜東西,差不多有八尺高,手腕比我的大腿還粗!”
“那狗孃養的幹掉了我們三個弟兄,也受了不少傷,我是最後一個,被它打得連武器都碎了,”大皮帶說得眉飛色舞,不時狠狠擂胸,“我當時心想,沒辦法了,就乾脆一把抽出哨望的制式皮帶,跳上他的肩膀,然後……”
隨着話語,大皮帶咬着牙,狠狠發力,一把摟住科恩的脖子:“就像這樣……打了個結,死死勒住它的脖子!”
科恩扯着脖子,猛烈地咳嗽,感受着對方過分的熱情。
“我騎在他肩膀上面,右手死命地拉皮帶,左手架着那面小破盾牌!那狗孃養的畜生舉起戰錘,發了瘋地朝我身上招呼,一下又一下!”米蘭達古怪的眼神下,大皮帶死命地晃着科恩的脖子,讓後者頭暈眼花。
“直到它軟倒在地上,我的盾牌也碎得差不多了。”
“啊!”科恩從眩暈中回過神來,驚訝地擡頭:“你可沒鬆手吧?獸人越是重傷瀕死,反擊的力量就越大!”
“沒錯!”
“哥們兒,一看你就是個懂行的!”大皮帶一拍大腿,大聲道:“絕不能鬆手!這是我後來才學到的教訓——當時我以爲它已經沒氣了,就鬆開皮帶……結果那該死的畜生像復活一樣彈起來,一邊亂叫,一邊死死地箍住我的腦袋!”
“幸好,那時候國王陛下正在視察北方,來支援的是白刃衛隊,卡斯蘭及時趕到,一斧頭掀開了那狗孃養的後腦!”
“當時我都快背過氣去了!但也從那天開始,他們都叫我‘大皮帶’!哈哈!”
科恩嘆了一口氣,想起自己在西荒前線的過往。
“所以,你也跟獸人幹過架?”大皮帶露出濃厚的興趣,好奇地問。
“對,但不是冰川獸人,而是荒漠獸人。”科恩笑了笑:“我們在那兒做過傭兵,對付獸人的做法是矮身低頭,繞後或者從胯下進攻。”
“啊,這是南方那些帝國人的做法,跟獸人們繞圈子,”大皮帶沉吟着道:“在北地可不能這麼幹,冷天裡我們的動作比平常要生硬,不夠靈活。所以在北地,最好的做法是正面突擊,速戰速決,一擊必殺。”
科恩讚許地點點頭:“荒漠裡就不一樣了,獸人對灼熱的耐受力很高,不怕金屬鎧甲帶來的高溫,他們從板甲到鍊甲的裝備都有,我甚至見過武裝到襠部的獸人,這時候就要利用我們的靈巧,尋找擊中要害的機會……”
一邊熱絡地扯着彼此的戰場經歷,大皮帶終於把他們帶到了屋子裡。
“噢,看看你,典型的北地姑娘,個大兒胸也大,長得還漂亮。”大皮帶把他們讓進屋子,看到科恩身旁的米蘭達,眼前頓時一亮:“卡斯蘭把你介紹過來……要不要考慮看看留下來?我們這有好幾個好漢子都單身,甚至有從白刃衛隊裡退下來的硬漢……”
米蘭達頓時臉色一變,尷尬地看向科恩。
科恩攤了攤手,示意他也沒轍。
但大皮帶隨即皺起眉頭,搖搖頭道:“算了……他們配不上你——都是些想掙快錢,不願意在自己家鄉吃力氣活計的糟心人,糙漢子,估計也顧不好家,有什麼資格討像你這麼好的婆娘。”
大皮帶嘆了口氣:“眼高手低,自己都養不活,活該光棍節都單身。”
米蘭達一言不發,只是聽着大皮帶的話。
“像你這麼高大的一個北地女孩,身體壯,力氣足,按照那些上層人的標準——皮膚也白,在家鄉一定是搶手貨,”大皮帶一邊坐下,一邊呼哧呼哧地嘮叨着:“我有三個妹妹,所以我知道,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啊,衝動、熱情,總看不上家裡附近的小夥子們,想着出去找找機會,碰見個最勇猛、最有氣概、戰功最高的戰士,也許就有機會嫁給他。”
“但相信我,外面的世界看着精彩,卻總比家鄉複雜難懂太多,外面的男人穿起甲冑也許帥氣,可總歸比不上家鄉的傻小子們單純專一——聽我一句勸,你啊,就該好好回家,編一件最厚實的袍子,打一把最堅韌的匕首,圍一道最漂亮的花圈,用它們從那些圍着你轉的小夥子們裡,選一個最誠心的,但不要忙着給他甜頭,吊一吊他的胃口……然後等着他被徵召,從戰場上打磨一圈回來——這纔是男人成材的標準——再看看他的心意,如果他還是沒變,那就把你的花圈掛上那個小夥子的脖子,再帶他去見你的父母……”
“別在乎他的家產,也別在乎他的出身,最重要的是他有擔當,有責任,真心愛你,在乎你,懂得疼你,最好還有一點點怕你……這年頭,家財萬貫和貴族出身都彌補不了真心的缺失……”
科恩緊緊捂着肚子,強忍着笑意,看着米蘭達越來越黑的臉。
“我就常常這麼跟我的女兒說:長大了終歸得嫁個好人家,但必須是真正愛她的人,我也盼望着有天能把她交到一個好小夥子手裡……”大皮帶正說得唾沫橫飛,突然眉頭一皺。
科恩詫異地看着大皮帶變得難看無比的臉色。
只見後者猛地站起身來,衝出屋外。
“你們……我以爲你去看王子進城,結果居然躲在這裡!”
屋裡的兩人還沒反應過來,下一秒,屋外就傳來幾聲少男少女的驚叫。
“老爹,你快給我住手!凱文他……只是過來送點東西給我……”
“大叔……有話慢慢講……啊啊!”
大皮帶的驚天怒吼隨後響起:
“送東西?”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該死的臭小子!”
“滾!滾!離我的女兒,離塞西亞遠點!”
“我的女兒還沒到嫁人的時候!要是再敢偷偷來找塞西亞……”
“我就把你的三條腿都打斷!”
在隔壁雞飛狗跳的伴奏下,科恩目瞪口呆地看着言行不一的大皮帶,和對面的米蘭達對視一眼。
然後兩人齊齊撲哧一笑。
微笑間,米蘭達擡起頭,看向遠處山坡上的英靈宮。
她的目光很快變得迷離。
家鄉的傻小子。
單純專一……
————
泰爾斯渾身僵硬地踩着英靈宮的地磚,一步步向前。
跟復興宮素樸而簡約,內外一致的風格不一樣的是,英靈宮的內部裝潢很矛盾。
有的地方顯得粗獷大氣,例如每個門廊上的粗糙雕刻,巨木製成的樓梯扶手,牆上專門製作成戰利品的獸首等,卻又有許多地方雕琢得很精細巧妙,如某些特殊的精雕地磚,角落佈滿畫作的的天花穹頂,奢侈的不滅燈燈座等等。
歷史和時間的痕跡也不一,有些角落的牆磚用料和色澤看上去大概持續了好幾百年,有些地方明顯是幾年內翻修過的。
要他說的話,英靈宮的內部就像層層疊疊的壁畫一樣,新生的刻痕堆砌在過往的印記上,歷史和當下交織一片。
但泰爾斯完全無心欣賞這些。
他正在竭力調整自己的狀態,思索着“國王-大公”這樣一對埃克斯特獨有的政治身份命題,準備應付接下來的挑戰。
雖然努恩七世已經通過尼寇萊和史萊斯提點了他,可一直以來的經歷讓泰爾斯相信:未知纔是人生的主題,而意外也總是突然而至。
自己必須做好準備。
在邁爾克的示意下,星辰的第二王子越過目不斜視的白刃衛隊們,穿過無數門廊,緩緩地走向一個看似是橢圓的環形石廳。
這裡的採光似乎並不好,光線暗淡,但石廳裡的六個鐵架上架着熊熊燃燒的火盆,驅走寒冷的同時帶來了一些搖擺不定的照明。
跟倫巴一樣,又是火盆……埃克斯特的領主們這麼喜歡火盆?
泰爾斯在心底裡暗暗吐槽。
他深吸一口氣,向前邁步,踏進石廳。
邁爾克沒有跟進來,大門在穿越者的身後轟然關閉。
泰爾斯遠遠看見,一道形制古樸厚重的棕黑色長方桌,縱亙在石廳中央。
長桌的另一端,正對着泰爾斯的方向上,坐着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
他有約六七十歲的年紀,身着紅黑相間的厚實袍子,箍着一道暗金色的頭冠,頭冠顯得非常素樸,僅僅在額前的位置鑲嵌着一顆暗紅色的寶石。
老人雙手抵桌卻垂首不語,因爲距離與光線的緣故,泰爾斯看不真切他的形貌。
但泰爾斯對他的身份已經心中有數。
泰爾斯走近了那張古樸的長桌。
老人的左右兩邊下首,坐着五個形容不一,衣飾各異的男人,左側兩位,右側三位。
要說他們有什麼共同點的話,那就是從泰爾斯踏進石廳的一刻起,五個年紀不一的男人,都齊齊投來不友善甚至兇悍的目光,打量着這個七歲的男孩。
一位國王,五位大公。
泰爾斯站到了長桌前,隨即蹙起眉頭:埃克斯特人沒有爲他留下哪怕一個座位。
也沒有要給他加座的意思。
不妙。
他輕輕咬牙。
泰爾斯被迫站在冰冷的石地上,面對六位埃克斯特最位高權重的領主,因爲身高不夠,還必須擡頭仰視。
這讓眼前的氣氛變得對他很不利。
看來尊老愛幼不是這裡的主題——好像回到了乞兒時代。
這麼一想,穿越者在心底笑出聲來。
緩解了不少緊張。
泰爾斯平復着自己的心情,自紅坊街以來經歷過的大風大浪讓他得到了不少的歷練,即使面對再險惡的局面,他也自信自己能在頃刻間冷靜下來,尋找出路。
而且……
泰爾斯把目光投向眼前兩側的五人,但因爲背光的緣故,五人的面容都隱藏在暗中,不甚明晰,唯有一雙雙眸子在火光間閃動,給來訪者以巨大的壓力。
而且那個聯合查曼·倫巴大公以及瓦爾·亞倫德公爵,試圖染指王位更替,兩度刺殺王子,其中一次成功,乃至掀起兩國前所未有之外交危機的罪魁禍首……
險些釀出戰爭與衝突,帶來災難和死亡的罪魁禍首……
也是自己落得今天這份田地的罪魁禍首……
就在這五個人裡……泰爾斯看着在黑暗中,五個影影綽綽的身形,暗中握拳。
而他唯一可能的,卻並不如何友好的盟友。
泰爾斯擡起頭,看向桌子另一側,最遠端的那位老人。
是一個剛剛痛失愛子的至高統治者。
他不禁注意到,這個石廳的四周都掛着雲中龍槍標記的布旗,唯有在那位老人的身後,是一個方形的巨大壁爐,而在壁爐上端的牆體,鑲嵌着一面黑木製成的壁架。
壁架上是一把形狀特異,材料不明的長槍。
與泰爾斯在閔迪思廳的書籍裡,所見到的那些帶護手與固定槍柄的古代騎士長槍不同,這把長槍雖然足足有兩米長,但沒有護手,通體等粗,只在槍身三分之二處的持握部分特意磨砂,槍身閃耀着偏銀的金屬色澤,槍頭卻是黝黑髮亮,裝備着方錐形的開鋒尖刃,看上去猙獰而鋒利。
“戮魂槍。”
低沉而緩慢的聲音在石廳裡響起。
“那是耐卡茹曾經使用過的武器,也是沃爾頓的族徽,以及我們被稱爲龍槍家族的來由。”長桌另一側的老人微微偏過頭,火光躍動間,他在黑暗中露出面容。
那是一張剛毅卻皺紋滿布的臉孔,銀白的髮色下的相貌,帶着典型的北地人特徵,眼眶深陷,鼻樑高聳,輪廓突出,獨獨掛在嘴角邊的弧度,露出一絲冷然。
“它的鋒利與危險,據聞只有星辰的裁決槍可堪比擬,槍下亡魂無數。”
“過去的數百年裡,它屠戮、重創過許多名震一時的敵人——哪怕陰險如‘悼亡大公’,狠毒如‘人類屠殺者’悉拉·暗雷,強大如‘狼敵’凱拉,兇悍如夜翼君王,詭異如權之魔能師。”
泰爾斯微微皺眉。
泰爾斯突然想起卡斯蘭對眼前這位老人的評價:
“他年輕的時候是位好國王,一個標準的沃爾頓彪形大漢。”
泰爾斯與老人對視着,他發現對方有着一雙青色的眼眸,不知道是不是沃爾頓家族的遺傳——反正泰爾斯自己就沒有遺傳凱瑟爾的天藍色眸子……
泰爾斯突然一愣,他想起來李希雅大主祭、柯雅王后對於他灰色眼睛的評價——那是源自他母親的特徵。
他的思緒回到眼前。
但泰爾斯隨之產生了不寒而慄的感覺。
他多多少少察覺到,老人的那雙青色眼眸裡,此刻正投射出一種別樣的感情。
那是滄桑與灰暗,悲痛與苦悶,彷彿一個在絕望中沉浸了多年的人。
危險而可怕。
“在今後的數百,數千年裡,戮魂一如其名,”面容如鐵的老人緩緩開口,匯聚成帶着力度的句子:“必將屠戮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