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4章 洛桑
屍鬼坑道里,泰爾斯和哥洛佛面面相覷,難以置信。
其他人們則疑惑不已。
“你們認識?”豪瑟大叔目光狐疑。
“他們認識!”乍得維祭司大大鬆了一口氣。
“你們都叫懷亞?”多蘿西語氣好奇。
“他們都叫懷亞!”希萊一臉鄙夷,她的手套重新出現在雙手上。
“對,我們認識,而且就是因爲同名才認識的, ”泰爾斯尷尬回頭,向周圍的居民們舉手示意,“沒關係的,沒事的,都是老朋友,沒啥大不了的, 沒必要圍觀……”
但他顯然號召力有限,坑道里無人聽從他的呼籲, 人們依舊圍着這個出入口, 望向哥洛佛的眼裡充滿敵意。
“那好吧,額,懷亞,你先放下刀怎麼樣,你嚇着他們了,”泰爾斯向大小姐投去求助的眼神,可希萊只是一臉鄙視地扭過頭去,“還有你的同伴……落日啊,這是怎麼一回事?”
泰爾斯驚詫地看着羅爾夫懷裡的女人:渾身鮮血,奄奄一息。
坑道里的“屍鬼”們發出一陣陣私語。
羅爾夫爲難地望向泰爾斯,眼裡有請求,也有愧疚。
“這是特託,懷亞大人,你記得嗎,”哥洛佛有些不情不願,“我的小……弟弟。”
泰爾斯反應過來:“特託?噢,當然, 特託!但你抱着的是誰?”
“這是, 額,這是特託的……”
正在哥洛佛頂着羅爾夫的怒目,猶豫着要說“老相好”還是“媽媽”的時候,羅爾夫懷裡的傷者虛弱地睜開眼睛。
“他,他在嗎,”她痛苦地咳嗽一聲,“乍得維?”
衆人齊齊一愣,坑道里安靜下來。
一臉驚訝的乍得維祭司撥開左右的人,走上前來。
“什麼?誰?誰在叫我的名——”
乍得維祭司的聲音瞬間收住。
“小,小刀子?”
他震驚地望着羅爾夫懷裡的人:“怎麼是你?”
重傷的女人精神一振,強撐出笑容:
“老朋友,你果然在這兒,老孃到底是走運了一回,”她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顯然在強忍痛苦,“行行好,別再那麼叫我, 至少別在今天。”
坑道里的竊竊私語聲更大了。
乍得維急急忙忙地趕上前去。
“我不明白,你不是該在王都當老大嗎,怎麼——落日啊!你的手怎麼了?”
“當老大的一點代價……操啊, 輕點!疼死老孃了!”凱薩琳痛嘶着。
“你們認識?”泰爾斯警覺道。
“他們認識。”哥洛佛冷哼道。
“那她也叫懷亞嗎?”多蘿西迷惑道。
鐺!鐺!鐺!鐺!鐺!
身後傳來的刺耳聲響逼得所有人捂耳回頭:迦達瑪大娘正抓着跟她一般高的鍋勺,氣勢洶洶地敲打着煮食用的鐵罐。
“你們都傻了嗎!人都這樣了,還不快把她放下來!”
鐺!鐺!鐺!
伴隨着敲打聲,迦達瑪的怒吼迴盪在下水道里,小小的身軀彷彿蘊含無窮無盡的能量:
“閒雜人等,都給我散咯!”
————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
哥洛佛坐在火爐旁,一寸寸拆下帶血的舊繃帶,除了泰爾斯和羅爾夫,坑道里的其他人都躲得遠遠的,不敢靠近這個滿身血腥的傢伙。
“那個女老大指了方向,我們慌不擇路,也不知道走沒走對——爲什麼那怪物一直盯着我看?”
泰爾斯回過頭去:
遠處的另一個火爐邊,沃尼亞克摸着頭上的腫包,不忿地望着他們,一見到哥洛佛向他看來,又連忙低下頭去。
也許因爲,你剛剛打暈了他?
泰爾斯聳聳肩:
“他不是怪物——你們的傷怎麼樣?”
哥洛佛面色一動,按了按了腋下,像是想起什麼不愉快的事兒:“不礙事。”
你看上去可不是這樣。
泰爾斯轉過頭,角落裡的羅爾夫見他望來,羞愧地做出手勢:
【對不起。】
泰爾斯搖了搖頭,作出迴應:
【你還好嗎?】
羅爾夫忍不住看了遠處一眼,猶豫着比出手勢:
【是。】
不,他不好——泰爾斯得出結論。
“所以,羅爾夫忍不住出手,救下了‘幻刃’凱薩琳?”
“對,那個羊操的混——”哥洛佛聞言不忿,但話說了一半就結巴起來,“額,啞,羅爾夫提出建議,他說那個女老大是血瓶幫的,她清楚翡翠城街頭的各種門道……還有她替鳶尾花辦事,所以知道很多內情內幕,很有價值……而我們正兩眼抓瞎,很需要這樣的資源……噢,對了,她可能還知道那個黑衣人的身份……還有就是,她被自己人背叛,很可能爲我們所用,我是說爲您所用……所以,我們仔細商量過後,就決定果斷行動了,雖然冒險,但是值得。”
看着哥洛佛絞盡腦汁的樣子,泰爾斯眯起眼睛:
“羅爾夫,提出建議?是麼,他跟伱‘商量’了這麼多?”
哥洛佛一愣,轉過頭去:
“關於這個嘛,您知道嗎,他其實識字的。”
“噢……原來他識字啊。”泰爾斯的目光耐人尋味。
哥洛佛被王子盯得滿頭大汗,連忙轉移話題:
“對了!剛剛沒來得及問,但是您怎麼會在這裡?在這個……”
哥洛佛望望看不見盡頭的坑道,聞着令人作嘔的氣味,好不容易纔把“屎坑”兩個字憋死在嘴裡。
奇怪,在王都的下城區也是這樣。
這位殿下,怎麼專喜歡往破落旮沓裡鑽?
“說來話長,”泰爾斯不再糾結之前的話題,他看向因陌生人而惴惴不安的斯里曼尼,“簡單來講,我在幫人逃命——這位大辯護師知道了某些不該知道的事,爲此,空明宮想讓他閉嘴。”
“就像他們之前讓酒商和羊毛商閉嘴?”
泰爾斯點點頭。
“您應該派其他人來的,”哥洛佛略一猶豫,“如果是那個黑衣殺手來執行滅口,那您就危……”
“幸好他沒來,”另一個人——希萊·凱文迪爾小姐出現在他們身邊,毫不客氣推了一下泰爾斯,逼他給自己騰位置,“照你的說法,那個殺手去給血瓶幫洗牌了?”
哥洛佛嚇了一跳,認出這位大小姐的他緊皺眉頭,向泰爾斯投去一個疑惑的眼神。
“她……她跟我一起的。”挪開半個身位的泰爾斯尷尬迴應。
一起?
哥洛佛的目光更迷惑了。
希萊大大方方、毫不避諱地在火爐邊坐下,目不轉睛地盯着哥洛佛。
“額,小姐,你有什麼事嗎?”後者被她看得很不自然,不得不扭過頭去。
“對啊,你還有什麼事嗎?”希萊理直氣壯地反問道。
不明所以的哥洛佛又愣住了。
直到泰爾斯狠狠咳嗽了一聲,哥洛佛這才反應過來,不情不願地起身離開,去角落裡擠佔羅爾夫的空間。
“按照這個懷亞打聽來的消息……”
希萊看着哥洛佛走遠,這才轉向泰爾斯:“無論是那個酒商還是羊毛商被滅口,都是血瓶幫出面,爲詹恩收拾尾巴,清理後續,僞裝成自殺或仇殺。”
泰爾斯點點頭:
“與此同時,血瓶幫橫遭打擊,焦頭爛額。我不認爲這是巧合。”
“我也不認爲。”
“是王國秘科乾的?就因爲血瓶幫在替詹恩幹髒活兒?”
希萊沉吟道:
“有可能,如果血瓶幫自顧不暇,也就沒有精力幫空明宮跑腿,包括掩飾和隱瞞這些命案了。”
泰爾斯望向憂心忡忡的斯里曼尼:
“這就是個好例子:血瓶幫焦頭爛額,掩蓋羊毛商的命案時辦事不力,被我們的斯里曼尼先生抓到了蛛絲馬跡。”
“於是空明宮要滅口的人又多了一個,”希萊嘆息道,“我親愛的兄弟,簍子越捅越大啊。”
“還有我,”泰爾斯猜測道,“如果血瓶幫全須全尾辦事利索,那達戈裡和迪奧普的死也許會被掩飾得更好,我也沒法輕易找到漏洞,順藤摸瓜找到斯里曼尼,找到知情者。”
希萊點點頭,繼續推測:
“那我猜,我兄弟一定很不爽,他認爲血瓶幫拖了空明宮的後腿——你是對的,血瓶幫是最易突破的漏洞。”
“因此,就在貴主巡遊的這天,詹恩要給血瓶幫大洗牌,填上漏洞,防止王國秘科繼續見縫插針?”
“但他沒洗乾淨,”希萊淡淡冷笑,“因爲你和你的懷亞們攪局,他洗漏了一張牌。”
泰爾斯點頭認同:
“是的,而現在,這張牌——”
“呃啊啊啊啊啊啊!乍得維,你這個天殺的混蛋!”
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響徹整個坑道,驚得這裡的居民們紛紛側目。
泰爾斯和希萊都站了起來,在顫抖的火光中看向坑道的另一側:
“幻刃”凱薩琳奄奄一息、渾身是血地躺在一張大石臺上,頭頂吊着一盞亮度刺眼、與這個坑道格格不入的瀝晶吊燈。
“該死,凱薩琳,我沒想到你醒得這麼快!”
乍得維正在石臺旁,他手持剪刀和鑷子,彎腰處理着凱薩琳腹部的傷勢,跟平素那個在神殿裡吊兒郎當的落日祭司格格不入。
凱薩琳咬着牙擡起頭:
“你沒有更好的麻藥了嗎?”
“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乍得維直起腰來,手套和圍裙上滿是鮮紅,“除非你跟我去神殿,那兒有足夠條件能處理你的傷情……”
“對,還能讓仇家立馬知道我在哪兒。”
凱薩琳在劇痛中呸聲:
“你tm是嫌我死得不夠快嗎?”
乍得維望着石臺上的凱薩琳,片刻後嘆了口氣,重新彎下腰:“好吧,我明白了,但我得提醒你,這會很痛。”
“小意思,老孃當年——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凱薩琳的慘叫聲震耳欲聾,泰爾斯和希萊面面相覷。
“你這樣我沒法操作——別抖了,小刀子!”穿着圍裙,舉着器具的乍得維一臉焦急。
“啊啊啊——tm別再這麼叫我!”
“來個人幫忙,按着別讓她亂動!”乍得維祭司別無他法,只得向其他人求助。
迦達瑪大娘左右張望,扔下對她而言似乎有些大的鍋子,擼起袖子:
“好吧,我來!”
“得了吧親愛的,”正在火爐邊給手術器具消毒的豪瑟大叔搖頭道,“就憑我們的個頭兒?”
迦達瑪大娘面色一變。
“沒人在跟你說話,老矮個兒!”
但她似乎也清楚問題所在,於是回頭呼喚:“波波?”
“嗚嗚嗚?”
波波——這個腦袋出奇地小的大個子——被叫到名字,興奮地從他蜷縮的牆角站起來,順便帶翻了一個水桶,撲通撲通地朝乍得維奔來。
“讓那怪物離我遠點!”躺在石臺上的凱薩琳尖叫道。
“謝謝,但你還是待在那兒吧,波波,”乍得維也意識到波波不是最佳人選,不得不在對方失望委屈的眼神下舉手婉拒,“沒有別人了嗎?”
在波波地動山搖的躺倒聲中,沃尼亞克不情不願地站起身來,但只望了一眼,就被滿石臺的血腥嚇得縮了回去。
“抱歉乍得維大人,我尿急!”
興許是剛剛哥洛佛的闖入過於嚇人,此時此刻,坑道里的居民們都躲回了各自的地盤,即便面對乍得維的請求,也沒人願意出頭。
“別想了,乍得維,”凱薩琳痛得精疲力竭,反倒哈哈大笑,“這地方就是個屎坑,你養大的這些怪物們膽小又懦弱……”
乍得維皺起眉頭。
就在這時,羅爾夫掙扎着站起了身。
他面色複雜,一瘸一拐地走向手術檯,向乍得維舉了舉手。
“你來?你的腿沒事吧?”
乍得維有些懷疑,他看了看泰爾斯,但還是點了點頭:
“很好,那就你吧,記得多跟她說說話,分散她的注意力,別讓她干擾我……”
羅爾夫的腳步霎時一僵。
什麼?
說,說話?
“干擾你落日女神她麻痹!”凱薩琳痛得面容扭曲,還不忘還口。
但乍得維理也不理病人,催促羅爾夫道:
“別愣着,過來啊!”
可羅爾夫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哥洛佛看着羅爾夫僵硬的背影,長嘆一口氣。
草。
算老子倒黴。
他按了按胸前的傷口,正要忍痛站起來自告奮勇,但另一隻手伸來,把他重新按了下去。
“他們都很累了,”泰爾斯溫和地道,“還是讓我來吧。”
哥洛佛和羅爾夫齊齊一怔。
“好機會,趁着她受傷,神志不清,逼問些答案出來。”希萊在他身後悄聲道,泰爾斯皺眉以對。
“你?我得先提醒你,泰——懷亞大人,”乍得維也愣了一下,舉着滿是鮮血的雙手,“這場面可不好看。”
“我知道,”泰爾斯來到石臺前,望着上面的一片狼藉,撲鼻的血腥味兒讓他立刻皺眉,“我見過更糟的。”
好吧,這場面確實不好看。
“哈哈哈,”凱薩琳喘息着大笑,“我喜歡這小子臥槽啊啊啊啊!”
哥洛佛還想爭取一下:
“可是……”
“去休息,現在,胖墩懷亞,”泰爾斯的語氣不容置疑,“而你也是,額,特託?”
一分鐘後,泰爾斯清洗完畢,遵循乍得維的吩咐來到手術石臺邊上,收緊綁縛傷者的皮帶。
毫無疑問,凱薩琳的傷勢極其嚴重,且不提少掉的一隻手臂,她的腹部幾乎浸透了鮮血,上面十幾個細小的不規則傷口正往外滲着鮮血,有些還外露着刀片,而乍得維只能小心翼翼地剪開衣服,儘量以最小的代價取出刀片。
“把束縛帶緊一緊,按着這裡,對,不用太大力,不影響我的操作就行……你的手穩嗎?一會兒我可能需要你扶住止血夾……”
乍得維全神貫注地夾住一枚刀片,在凱薩琳止不住的顫抖中翻開一點皮肉,將它取出。
“這石臺上刻着不同的神術祈禱式,由一塊瀝晶維持供能,實現清潔、消毒、儲血等功能,當然,它是神殿報廢下來的產品,年頭不短了,運轉不太良好,因此我可能隔一段時間就要親自祈禱以維持運轉……”
“你們能別閒聊了嗎?”凱薩琳不爽提醒他們。
乍得維搖了搖頭。
泰爾斯照吩咐拉住束縛帶,按住凱薩琳的大腿,盡力不去看血肉模糊的場景,以免想起血之魔能師給他帶去的噩夢:
“她的傷勢怎麼樣?”
“手臂還行,”乍得維將一枚刀片丟進旁邊的鐵盤,“她外傷經驗豐富,第一時間止血消毒……”
“還行?”凱薩琳面容扭曲。
“抱歉,除了少掉一隻。”
乍得維語含諷刺地補充完。
“但如你所見,最麻煩的是腹部,傷口又小又多又密……這些刀片怎麼鑽進去的?我只希望不太深,別傷及內臟……”
“‘亂神兵’乾的,”凱薩琳恨得咬牙切齒,“記得以前那個玩傀儡戲的遠東異能者嗎?專綁女人賣去鄉下的蛇頭?”
“不記得了。”乍得維全神貫注地挑着刀片。
“在特恩布爾面前罵老孃婦德敗壞,說要裝進籠子沉河淹死的那個?原來他還有朋友,學的同一門手藝……”
“不奇怪,”乍得維似乎特別討厭這些事情,“畢竟連你都有朋友。”
祭司開始夾取下一枚刀片。
凱薩琳面容扭曲,痛苦呻吟,乍得維的鑷子和鉗子每動一下,她都疼得冷汗直流,而等到需要動剪刀的時候……
“啊啊啊啊啊啊啊!”
“按住她!”乍得維咬牙道:“我快找到了!該死,這一片變形了!”
凱薩琳的掙扎力道大得驚人,泰爾斯使出吃奶的力氣,才能堪堪按住她,直到乍得維費勁地取出這枚刀片。
“她這樣太痛苦了,沒有多餘的麻藥了嗎?”
“已經是極限劑量了,”乍得維搖搖頭,接過豪瑟送來的盤子,更換工具,“麻藥不同於其他藥品,從麻醉到謀殺只有一線之差。”
“那我們能不能物理麻醉……我是說,打暈她?”
泰爾斯想起跟亡號鴉的相處旅途,只覺得頸側和後腦隱隱作痛。
“來吧,小子,”凱薩琳精神一振,咬牙點頭,“下手痛快些!”
“你騎士小說看多了吧——額,抱歉,不是說你。”乍得維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隨意,連忙住口。
泰爾斯搖搖頭表示不在意。
“昏迷和暈厥都是顱腦受損後的異常表現,跟血壓和神經密切相關,因人而異,”乍得維回到唯唯諾諾的狀態,小心地解釋,“以她現在的狀態,相比起打暈,我們更可能打死她。”
凱薩琳冷笑一聲:
“胡說,我見過有的極境高手,他們能控制力道,安全地打暈一個人——無論是老人還是小孩。”
面對凱薩琳,乍得維又來了精神:
“是麼?那相比起這些高手‘安全打暈’的人數,有沒人統計過他們還打死或打癱了多少人?再說了,我們這兒像是有極境高手的樣子嗎?”
乍得維換完工具,重新開始取下一枚刀片。
“那也比這樣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凱薩琳咬牙呻吟。
“跟她說說話吧,”乍得維看着她的樣子,於心不忍,“說什麼都行,讓她分散注意。”
泰爾斯一愣。
我?
泰爾斯盯着凱薩琳,面色複雜地點了點頭。
好吧。
他稍稍鬆開一隻手,搭上幻刃的肩膀:
“嘿,女士,看着我,你叫凱薩琳,血瓶幫的‘幻刃’,對麼?”
凱薩琳忍着痛:
“我叫你爸爸!”
泰爾斯露出禮貌的笑容。
開場白受挫,沒關係。
他能另找突破口。
“所以,乍得維祭司,你是怎麼認識這位老大——嗯,這位女士的?”
乍得維頭也不擡:
“我們都是被神殿收養的孤兒,在神恩所下屬的救濟院長大。”
他微不可察地嘆息:
“只是我一直在裡頭,直到成爲修士,再成爲祭司。凱薩琳則早早離開了,因爲……一些事。”
“一些事?”
凱薩琳失聲而笑,似乎忘卻了一點痛楚:“你是說,一口咬掉了某個老修士的鼻子,因爲他喜歡在單獨告解時給女孩兒們‘檢查身體’?”
乍得維面色一緊。
“你本該告訴伊爾夏加嬤嬤的,而不是直接用暴力……”
“哈!對!然後那個老虔婆就會去找當事姑娘!”
凱薩琳狠狠呸了一聲,疼痛讓她的語速加快:
“她苦口婆心‘反正他也沒真做什麼’‘爲了你好’‘鬧大了,你的名聲也會毀掉’‘醜聞會影響我們的預算’‘救濟院關門了,孤兒們怎麼辦?’之後再溫聲細語:只要那女孩兒改換口吻,承認說是誤會,老虔婆就申請把那老修士調走,還能給她一個修女選拔的內定名額……呃呃呃啊!”
凱薩琳痛叫出聲。
“很好,這枚取出來了,”噹啷一聲,乍得維向泰爾斯點點頭,感謝他的努力,“院長嬤嬤她,她不是壞人,她,她已經在力所能及的範圍裡保護我們……”
“保護?哈哈,”被束縛在石臺上的凱薩琳渾身大汗,依舊諷刺地大笑,“然後院裡的其他男修士們,無論是虧心裝傻還是不明真相,就一起義憤填膺‘既然她是污衊,爲什麼還要調走玻門修士?爲什麼她一鬧就有用,還有修女內定名額?就因爲她是姑娘?以後壞女孩兒們效仿勒索怎麼辦?無辜的人怎麼辦?我們男修士的清白怎麼辦,生而爲男就活該被歧視嗎?’”
乍得維專心致志地挑着凱薩琳傷口裡的刀片,但泰爾斯觀察到,他的眉頭不住顫抖。
“大家議論了好久,好久好久,再然後,那個睡你上鋪的姑娘就不再夜夜哭泣了,”也許是疼痛難忍,凱薩琳咬牙切齒,眼中冒火,“因爲她tmd自殺了!操!這玩意兒敢再痛一點嗎!”
凱薩琳弓起背,幾乎要繃斷束縛帶,而泰爾斯不得不用盡全力,才能把她堪堪壓制在手術檯上。
乍得維深吸一口氣,將另一枚刀片夾出來,帶出鮮血。
“所以,乍得維——啊啊啊——最有效的方法不是找什麼嬤嬤舉報,”凱薩琳呻吟了一聲,“而是直接讓那老混蛋付出代價,讓他痛徹心扉,因爲痛楚是他們唯一聽得懂的語言——操!”
又一枚刀片被扯出皮肉,乍得維休息了一會兒,用袖口擦了擦汗。
“不,小刀子,不。”
他看着兒時玩伴,一臉懊悔:
“落日神使瓜哈爾多有教:痛楚,若非發生在自己身上,就毫無意義。”
泰爾斯聞言蹙眉。
凱薩琳諷刺道:“又是那套‘我要受苦成聖’的苦修歪理?”
“不!伊爾夏加嬤嬤教過我們,瓜哈爾多這句話的意思是:我們總是輕視和忽略,發生在他人身上的苦難與痛楚。”
乍得維痛心疾首地看着她:
“不僅僅是訴諸廉價的同情與感動,從而低估了他人所遭受痛楚的意義。”
“還包括迷失於快意的復仇與懲罰,進而高估了對他人施加痛楚的意義。”
泰爾斯聽得微微觸動。
“對我,也許是前者,對你,小刀子,大概是後者。”乍得維長聲嘆息。
凱薩琳沉默了。
“小刀子。”
乍得維站起身來,將用過一輪的工具扔進鐵盒。
“你,你真不該來這裡的。”
乍得維搖搖頭,面露不忍。
凱薩琳呼吸加速。
“我不該來?”她不忿道,“如果不是我在血瓶幫裡爬到高位,你和你的怪物們根本連這麼個破地方都找不到!”
“但你承諾過的!”
乍得維咬牙道:
“當着伊爾夏加嬤嬤的墓和落日女神像的面,你對我說過,你絕不把外面的恩怨,不把幫派衝突和黑道仇殺帶到坑道里……”
他眼神複雜:
“然而現在看看你,當你滿身是血地出現……你知道這些孩子們,他們已經很苦了……”
幻刃哈哈大笑。
“開什麼玩笑,乍得維,你真以爲這裡是什麼世外桃源,畸形聖地,怪物樂園?你難道不也是跟我一樣,把外面的政治和恩怨帶進坑道里來了?”
乍得維一愣:
“什麼?”
但凱薩琳不再理會他,而是看向泰爾斯。
“謝謝你,年輕人。”
泰爾斯猝不及防,只得微笑迴應:“不客氣。”
可凱薩琳接下來的語氣卻有些低沉:
“不,我是說,謝謝你——呃啊——謝謝你收留了他。”
“誰?”泰爾斯蹙眉道。
凱薩琳笑了,但隨即又痛哼一聲,臉上的表情來回變幻。
“但你以爲,我會認不出他嗎?”
幻刃痛苦地咳嗽一聲。
“即便他挑掉了刺青,換了髮型,換了戰鬥的方式,甚至連名字都改得面目全非……額……但我怎麼會,怎麼會認不出自己親手帶出來的,最得力的屬下?”
凱薩琳虛弱地看向坑道里的另一個方向:
“隨風之鬼?”
什麼?
泰爾斯怔住了。
他忍着不去看凱薩琳所望的地方,但他知道,那是羅爾夫的方向。
“抱歉,我沒聽懂你在說什麼。”他搖搖頭。
凱薩琳痛苦呻吟,隨即哼聲而笑。
“小子,得了,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羅爾夫和那個壞脾氣的懷亞都對你畢恭畢敬,至於乍得維,他剛剛叫你‘大人’。”
泰爾斯擡起頭,看向正在清洗更換器具的乍得維,後者眉毛一動,不敢擡頭。
“好吧,他不願意跟我說話,這我能理解,但是……”
得到短暫休息的凱薩琳長嘆一聲:
“告訴我,這些年,羅爾夫他過得好嗎?”
羅爾夫過得好嗎?
泰爾斯想起他和羅爾夫在監牢裡的相遇,不動聲色地望了幻刃一眼,沒有回答。
凱薩琳明白了什麼,恍然而笑。
“所以,羅爾夫他們在那裡出現,並不是巧合吧?包括他救了我的性命。”
她直直地盯着泰爾斯:
“是你,或者你的主子事先知道血瓶幫要出事,所以才提前派人去弗格的地盤臥底。而你就等在這裡,等着他們把快掛掉的我擡回來,作爲棋子——說吧,你們是誰的人?或者要利用我對付誰?”
泰爾斯微微蹙眉。
“血瓶幫?兄弟會?某個大商團?世仇?政敵?空明宮?抑或是那位從王都來的,蠻橫霸道、權勢熏天,一舉一動都把南岸領嚇得戰戰兢兢,把翡翠城壓得不敢喘氣的第二王子殿下?”
乍得維忍不住看了一眼王子。
泰爾斯爲這句話沉默了很久。
蠻橫霸道。
權勢熏天。
把南岸領嚇得戰戰兢兢。
把翡翠城壓得不敢喘氣。
好吧,她說的那個傢伙……
我怎麼不認識?
“不,不不不,也許我還想簡單了,”凱薩琳努力思考,目光凝重,“血瓶幫近期的損失和混亂,也是你們一手造成的嗎?”
好吧。
看來腦補永無止境。
泰爾斯只得嘆了口氣:“不是。”
凱薩琳凝視了他很久,最終悽然一笑:
“罷了,就算是,也沒有意義了。就像乍得維說的,他人身上的痛苦……”
她搖搖頭。
泰爾斯看着她的樣子,表情複雜。
所以,這就是羅爾夫的前老大。
他豁出性命去拯救的人。
泰爾斯突然覺得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你們在倉庫裡碰到的那個黑衣人,你認識吧,”想到這裡,王子沉聲道,“他是誰?”
“一個仇家。”
“就這樣?”
“不然呢。”
“你知道凱文迪爾背叛了你,對吧?”泰爾斯嘆息道,“你也知道,他們想要你的命?”
躺在石臺上的凱薩琳倏然睜眼。
“很好,她狀態好多了,至少不再掙扎了,你繼續跟她說話,保持平穩——你說什麼?”端着器具盤子回來的乍得維反應過來,面色大變,“誰,誰要她的命?”
“沒關係,乍得維,”泰爾斯尷尬地笑笑,“我只是,只是在開玩笑。”
“真的?”
“繼續,乍得維。”凱薩琳冷冷道。
“但是……”
“做你的手術!”凱薩琳怒吼道。
乍得維微微一顫,低下頭去,繼續手術。
“所以呢,小子?你要把我送去空明宮……嘶啊……換取凱文迪爾的賞賜?”凱薩琳的目光帶着挑釁的意味。
泰爾斯望着她。
“不,但我想知道爲什麼。”
泰爾斯目光灼灼:“你到底做了什麼事,或者說,你做岔了什麼事,才讓空明宮的大人物下定決心,不惜冒着血瓶幫動盪大亂的風險,也要換掉你?”
取出一枚刀片的乍得維猛地擡頭,臉色煞白。
兩人雙雙瞥了他一眼,嚇得他繼續低頭。
凱薩琳笑了,一副“果然如此”的樣子。
“好啊,讓你背後的主子來見我,我就告訴他。”
泰爾斯一皺眉頭:“我的主子……”
“是個大人物,貴不可言,而我無緣得見?”凱薩琳冷笑道,“猜到了,但你知道,凱文迪爾家每次也是這麼說的,大多數時候,我只能見到他的管家——直到我被他們拋棄,落到這步田地。”
凱薩琳眼中有恨,目光如刀:
“你家主子,管他是什麼樣的大人物,跟三色鳶尾花有什麼不一樣嗎?”
泰爾斯只覺得一陣頭疼。
他沉默下來,凱薩琳也沒有說話,而專注手術的乍得維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一時間,石臺周邊只聽得見剪刀和鑷子的聲音,時不時夾雜着痛哼與呻吟。
“他沒有改名。”
泰爾斯突然開口,凱薩琳吃力地擡起頭來。
“特託只是個假名、代號,就像‘隨風之鬼’,”泰爾斯有些感慨,“事實上,從過去到現在,他還叫同一個名字。”
“米迪拉·羅爾夫。”
凱薩琳微微一怔。
但她隨即冷笑一聲:
“看來,羅爾夫跟上了更厲害的主人。”
“錯了,我不是他的主人,沒有人是。”泰爾斯沉聲道。
“看上去可不是這樣。”凱薩琳不屑搖頭。
“好吧,羅爾夫確實是去弗格的地盤上打探消息的,”泰爾斯轉向羅爾夫的角落,後者目光復雜地望着這邊,“但事實上,我不知道那兒會發生什麼,也不知道你會去,更不知道你將被自己人背叛,一敗塗地。”
凱薩琳悶哼一聲,恨恨咬牙。
“所以,我就更沒有命令他去救你,恰恰相反,我囑託過他,一切以自身安全爲重,至於其他,情報也好,利益也罷,都不重要。”
凱薩琳目光一動。
泰爾斯嘆了口氣:
“但他依舊這麼做了,依舊選擇冒險衝出去救你,即便羅爾夫知道,面對那麼多敵人,包括那個黑衣人,他毫無勝算。”
凱薩琳冷哼一聲,一言不發。
但她的眉毛越來越緊。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爲什麼這麼做,是舊誼難忘還是報答恩情,抑或就是純粹的正義感作祟,還是就一時衝動……”
【你願意爲我而死嗎?】
“也許都不是,”凱薩琳突然開口,語氣急促,“他可能只是,只是,只是覺得我會對你有用,畢竟他曾經瞭解血瓶幫。”
泰爾斯默默看着眼前窮途末路的幻刃,笑了。
“也許吧。但其實我想說,這樣也不錯,”泰爾斯笑容明亮,“因爲我相信,在那一刻,羅爾夫做出了他自己的選擇。”
“而非其他人的。”
乍得維再度拔出一枚刀片,激得凱薩琳目光一顫。
泰爾斯擡起頭,望着黑漆漆的坑道:
“就是他搭檔嘛,哈,可能會想揍他。”
凱薩琳閉上了眼睛。
“當然,至於他這麼做值不值得嘛……”
泰爾斯輕笑着搖了搖頭。
“嘛,不是我能置喙的。”
噹啷。
又一枚帶血的刀片落入鐵盤。
“年輕人,你背後其實沒有主子,對麼?”
泰爾斯蹙起眉頭。
這次,凱薩琳的聲音格外疲憊。
“而你的年紀……啊,我懂了,因爲你就是他。”
凱薩琳擡起眼皮,氣息虛弱。
“那個讓翡翠城恐懼,令詹恩·凱文迪爾忌憚的大人物,”她望向泰爾斯的眼神慢慢變了,一如她不知不覺改換的語氣。“只有您,才能這麼特別,這麼灑脫,這麼豁達,因爲這是你生來就有的特權。”
“特權?”泰爾斯一陣疑惑。
凱薩琳緊閉雙眼,笑容苦澀。
“因爲他人的忠誠和情誼,對您這樣的人物而言,只是理所應當的祖傳之物,俯拾皆是,信手拈來。”
“跟我們這些臭水溝里長大,靠着彼此廝殺才能活下來的螻蟻,不一樣。”
泰爾斯一陣愕然。
他人的忠誠……
理所應當的祖傳之物……
那一瞬間,他想起了自己的星湖衛隊。
想起當他們向自己鞠躬行禮,口稱殿下的時候。
但在那一剎,他看着嘴脣顫動的凱薩琳,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開始理解羅爾夫的舉動了。
“你,大人,您能行行好,替我轉告他嗎?”
泰爾斯擡起頭。
只見凱薩琳默默地望着漆黑的坑道頂。
“羅爾夫不願意跟我說話,但是,但是,”凱薩琳一臉疲憊,“那天,那天我沒有讓他去紅坊街送死。”
紅坊街。
泰爾斯沉默了。
“我只是……那是……意外。”
噹啷。
又一枚刀片,混雜着血肉落進鐵盤。
但凱薩琳只是微微蹙眉。
幾秒之後,泰爾斯嘆息一聲。
“你知道嗎,他並非不願意跟你說話。”
凱薩琳眼神一動。
“事實上,他已經對你說話了,只是你還沒學會聆聽。”
泰爾斯輕聲道:
“就像以前一樣。”
重傷的幻刃不由得一怔。
泰爾斯笑着搖搖頭,重新緊了緊束縛帶。
幾分鐘的時間裡,石臺前後一片寂靜。
“洛桑。”
凱薩琳的聲音傳來,讓泰爾斯疑惑擡頭:
“什麼?”
幻刃表情灰暗,語氣虛弱無力。
“您問起的那個黑衣人,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她面露恐懼,“但十幾年前,從特恩布爾老大開始,我們都叫他——洛桑二世。”
泰爾斯心思一動:
“洛桑?二世?”
這個外號很奇怪,就像“隕星者二世”,但是……
凱薩琳雙目出神:
“他是曾經的特恩布爾幫主最信任的保鏢,最兇悍的打手,最鋒利的劍刃,最可怕的殺手,專門爲特恩布爾清理叛徒和異已,摧毀敵人和對手。”
“血瓶幫裡的最強極境。”
保鏢,打手,劍刃,殺手……
最強極境。
泰爾斯聽得逐漸蹙眉:
“這個洛桑,他什麼來歷?”
凱薩琳吃力地搖了搖頭。
“除了特恩布爾本人,幫裡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我猜,這是特恩布爾故意的,以維持洛桑的神秘莫測,震懾我們這些盤踞各方,桀驁不馴的異能者老大們,但是……”
“但是什麼?”
“但是他應該死了纔對啊!”
凱薩琳的語氣惶恐起來:
“我一直以爲,以爲洛桑,還有特恩布爾幫主,以爲他們在十幾年前的那個雨夜,就已經死在了廢屋……”
泰爾斯微微色變。
“死在了……”
那一刻,凱薩琳臉上露出深深的恐懼:
“……黑劍的手上。”
噹啷。
乍得維終於將最後一枚刀片取出,滿頭大汗地癱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