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器與省城方向的霓虹燈遙遙相對,亂嚷一番,他真恨不得把礦泉水全部扔了,好發泄自己一腔的憤懣,可在抄起一瓶揚手要扔時,猛然想起這些礦泉水也都是錢買的,發泄扔掉可以,發泄完了還得撿回來,想到體力問題,只好放棄。別說扔掉完好無損的礦泉水,他現在連扔掉一個空礦泉水瓶的資格都沒有。
在大器從很小的時候,就經常夢見熙熙攘攘的縣城,他嚮往縣城的繁華、縣城的熱鬧。本想這怎麼着也得再等個幾年纔有機會過來,想不到來得時間這麼早,方式這麼奇特,不是考學,不是旅遊,不是工作,而是——逃亡,這是大器根本沒有心理準備的。一箇中學生要想在這個上千萬人的陌生城市裡生存下來,他必須先想辦法解決吃和住的問題。他不可能再回到荒郊野外天天吃蜥蜴、睡曠野,更不可能天天遇到凌雲。
凌先生給他的五百塊,算是一筆“遣散費”,這點錢對於大器來說,雖然堪稱鉅款,但是對於龐大的省城來說,無異於滄海一粟。這個城市並不缺把它連皮帶毛吞噬一盡的辦法。
想到這一層,大器嘆了口氣,揉了揉臉,把散了一地的礦泉水挨個撿回來,擺回那個破裂的紙箱,一清點數字,居然發現還差一瓶。他藉着路燈光,四下裡打量,忽然發現一個男子坐在馬路牙子上,正抱着一瓶礦泉水喝呢。大器確定,那正是自己丟掉的那瓶水。男子前邊,立着一輛山地自行車,自行車後面,馱着兩個大揹包。
那男子三十出頭,中等身材,鬍子拉碴,臉膛黝黑,眼睛明亮,一副不怒自威、不飲自醉的表情。穿一件曬得發白的紅背心,前胸上面印着兩行白字:
中國互聯網布道者
牛一點
後背上印着一行字:
單車佈道十萬裡
由於長年風吹日曬,字已經有些舊了,一些筆畫也有些微剝落,但是一點也不影響辨認。
這一張行走的大名片。
男子豪氣地喝完一瓶水,把空瓶子往腳邊使勁兒一放,又伸手過來:
“再來一瓶!”
這是機會,大器想到這一層,二話沒說,又取出一瓶水,走過去,低下頭送給他:“給。”
這人咕咚咕咚只用了幾口就喝完了,又把一雙大手伸了過來。大器也不推辭,爽快地給了。就這麼反覆幾次,直到男子接連喝了四瓶,纔算止住。
他仍然坐在馬路牙子上,伸過一雙粗糙的大手:
“我叫牛一點,來自東北。你呢?”
大器蹲下身去:“我叫甄恨天。牛老師,你是不是記者啊?”
牛一點神神秘秘地搖搖頭,笑得見牙不見眼:“不是記者,記者只不過是無冕之王,而我是——記者之王。”說“記者之王”四個字的時候,他一字一頓。
大器摸摸臉:“既然你是記者之王,你有沒有皇后呢?”
“以前有,可是後來分開了,”牛一點落落大方道,“她不支持我辭職創業,就各走各的……問這些幹什麼?”
“嗯,”大器頓了頓,“既然記者是無冕之王,你是記者之王,那些假醜惡的壞人壞事,可以曝光吧?”
牛一點又笑出了一口整齊的白牙:“你可能對新聞有誤解,新聞只陳述事實,不做道德判斷,好人好事和壞人壞事,都是相對的。”
大器還在想什麼是相對的好人好事,什麼是相對的壞人壞事,牛一點又不急不慢地開口了,這個人說話,總是有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魔力,牢牢把大器抓住了:
“你知道這裡有沒有網吧?”
大器撓了撓頭,小心翼翼地問:“網吧,是什麼東西?
牛一點把手裡的礦泉水瓶放到腳邊,循循善誘:“你知道圖書館吧,裡面好多人看書。網吧呢,也差不多,好多人上網,有的看書,有的寫書,有的賣東西,有的打遊戲……只不過一人抱一臺電腦,而不是一人抱一本書。”
大器輕輕“哦”了一聲,若有所悟道:“我也是外地人,剛剛來到這裡,不過我可以跟你去找……網吧。”
牛一點非常高興,站起身後伸了個懶腰,一手抓四瓶、兩手抓八瓶礦泉水,裝進車後面的大揹包裡。大器也把另外幾瓶抱起來,裝進揹包。那個破紙箱子大器想留着,牛一點像個老師一樣教導他:
“這破破爛爛的東西要它幹什麼?比爾.蓋茨看到地上有一百美元,他都不去撿,因爲他撿的時間,賺的錢比這還多得多。”
“比爾.蓋茨憑什麼賺那麼多錢?”大器十分好奇:“我……就只能撿瓶子、箱子賣錢。”他挺奇怪爲什麼自己在這個人跟前一點既不撒謊,也不敢撒謊,莫名其妙地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是透明的,面前這個人光是用火眼金睛看一看,就能看透自己的五臟六腑。
牛一點深不可測地笑了笑:“有的人看世界,遍地都是錢;有的人看世界,遍地是破爛。比爾.蓋茨看到滿世界的錢,你卻看到滿世界的破爛。可別形成思維定勢,思維固化以後,你眼裡就只有破爛了,瓶子箱子是破爛,汽車飛機也都是破爛……扔掉破爛,跟我向前進,向錢進!”
牛一點的聲音擲地有聲,在少年大器心中猛烈地打鼓。
兩個人一路走一路問,走了半個多小時,終於在一個陰暗狹窄的小衚衕裡,找到了一個網吧,門口霓虹燈一閃一閃,招牌上“穿越時光”四個字清晰可見。
推門進去,裡面煙霧繚繞,恍若雲上天宮第九重。燈光很暗,一臺臺亮着的電腦呈現出光怪陸離的畫面。幾乎每一臺電腦前都有人,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蹲在椅子上;有的人打字,有的人打牌;有的嘴裡在笑,有的嘴裡在罵。
管理員是一個年輕小夥子,他看過牛一點的身份證,收了押金,就引導牛一點和大器坐在兩個緊挨的座位上。
牛一點脫下印字的紅背心,換上一件不印字的白背心:“我侄子啥都不會,需要我手把手教他,我們用一臺電腦。”
管理員面無表情地說:“兩人用一臺也行,但是得交兩個人的錢。”
牛一點火了,呼地站了起來,雙手叉腰吼道:“荒唐荒唐!中國互聯網教父在中國互聯網布道,不僅不應該交錢,還應該掙錢,你們不僅收我的錢,還像黑店一樣敲詐我!你們知道我有多牛逼嗎?免費給我臺電腦,不用半個小時就能叫來二十八個人,把你的黑網吧砸了。”
管理員微微皺眉,一擡手,就有一個身穿露臍裝的漂亮女孩跑過來了。管理員在女孩耳邊悄悄說了一句什麼,女孩看看牛一點,笑了笑,立刻咯噔咯噔跑出了網吧門。
幾分鐘功夫,五個膀大腰圓、描龍畫鳳的青年來勢洶洶地跑了過來,其氣勢足以鎮住十個壯漢,引來一百個觀衆。
爲首的一個身高一米八五的黑壯漢子吼道:
“哪個不懂事的王八羔子在這鬧事?你以爲我孫大巴掌坐了牢,就一輩子出不來,讓你無法無天?做夢去吧!只要孫大巴掌活着,誰搞宮廷政變都是癡心妄想!”
牛一點斜着眼睛,冷冷地看着他感嘆:“悲哀!恥辱!世界已經進入信息高速公路,中國人還喊打喊殺的,搞叢林法則!現在就沒文化的不知道,叢林法則早都行不通了。”
孫大巴掌聽得似懂非懂,眼睛像探照燈一樣緊緊地盯着牛一點,恨不得把他一腳踹到北極圈:
“別耍嘴皮子,咱們憑實力說話。敢單挑嗎?”
牛一點鼻子哼哼一聲:“哎呀媽呀,單挑?那不是欺負你嗎?我一個打你們兩個!”
“你小子從哪裡來的?挺狂啊!單挑就單挑,要是你輸了,要麼跪下叫一百聲爺爺,要麼連夜給我滾出這個城市!”孫大巴掌嘴裡“呦呵”一聲,鼻子像個微縮版的吹風機一樣噴着熱氣。
大器眼睛掃過這個網吧裡的一切,暗暗把刀子放在褲兜裡,使勁捏着,捏到手心都出了汗。這時候兩位壯士——牛一點和那孫大巴掌已經你來我往地打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