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尋已經習慣了每日酒足飯飽後,在後院那棵光禿禿的桃樹下搬一張藤椅,沒骨頭一般懶散地躺在上面。
這是一家清冷地要死的客棧,店內只有一人一鳥。
此時秋日融融,紅牆黑瓦的檐兒下,陽光透過一樹枯枝,落下不算斑駁的光影。
孟千尋雖然是懶了些,但好歹有一副不錯的皮相,精緻的眉眼,那一雙眼睛更是釀了霧一般地朦朧漂亮,美人兒手執書卷,儼然一副海棠秋睡圖。樹上勤懇築巢的小紅鳥更是爲這顆不開花的老樹添了一二分生氣。
秋日晌午的暖風薰得人直打瞌睡,躺椅上的人卻面無表情地翻着人間那些個酸文假氣的話本,眉頭越皺越緊……
“牛郎織女……嫦娥奔月……梁山伯與祝英臺……這都是些什麼破玩意兒?”
在這樣的日子持續到第十日後,老闆娘孟千尋終於在午後發出一聲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聲音之震盪,直接將樹上正在築巢的小紅鳥震落到地上,留下“啪――”地一聲。
“你做什麼?!”只聽一個憤怒的吼聲,那隻萌萌的小紅鳥跌到地上後,瞬間化作了人形。
“我好不容易築好的巢!你這個女人!”化作人形的紅鳥揉着摔痛的屁股,看着摔在地上變形的鳥巢,欲哭無淚。
孟千尋幽幽的眼神望在鳥人身上,看得後者虎軀一震。
雖然平胸,但這鳥人眉清目秀鳳目凜然,頭戴九鳳銜珠髮飾,水紅色裙襬曳地,是個妹子。
“朱兒,第十天了,已經第十天了!”孟千尋抓狂地抓着朱兒的肩膀,大力搖晃着。
“好好好,我知道第十天了……那個,婆子……咱能不能先放開……”朱兒忍着疼痛劇烈的肩膀,心想着這廝手勁真大。
“不許叫我婆子……”孟千尋白了她一眼,隨即又嘆了口氣,“十天了,一個來說故事的客人都沒有……”
“到底是我的店裝修地不夠好……還是焰醉那傢伙騙了我,他告訴我人間的故事比陰間的多得多……”孟千尋暴躁地抓着頭髮,毫無形象,“裝修這間店花費了我從輪迴司帶來的所有故事,這下沒收入……入不敷出,會餓死的……”
朱兒摳鼻:“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沒辭職之前偷偷攢了多少。”
“……”孟千尋被噎住了,好吧,看來她在地府的吝嗇是出了名的。
正說着,一紅髮紅瞳的男子出現在門口,似是已經輕車熟路,男子毫不避諱地跨門而入。
“焰醉,你這傢伙,賠我故事!”孟千尋衝上來抓着男子的衣領,又是一通猛扯。
焰醉好脾氣地將孟千尋自身上扒拉下來,道:“今兒不就給你送故事來了?”
孟千尋眼睛冒了小星星,乖乖地坐下,看着焰醉取出一罈酒。
一旁的朱兒皺眉,道了聲:俗物!便起身而去不知所蹤。
然而,對於朱兒的反常,孟千尋和焰醉二人卻是沒有任何反應。
“十年窖藏荷葉醉,要不要來一杯?”焰醉只似笑非笑地看她。
“你知道我千年來甚少沾酒,更何況只是十年窯藏。”孟千尋挑了挑眉毛,看着焰醉遞來的杯子,還是抿了一口。
初入口的荷葉香氣,在舌尖漸漸化作一抹濃烈的酸苦,雖有一絲清甜在其中,卻仍蓋不過那澀然的苦味,然再一品咂,卻又覺口中清冽幽然。
只是一杯酒,卻迴腸九轉,佔了人生百味,令人不禁喉頭酸澀。
孟千尋放下杯子,不着痕跡地皺眉:“終究是人間的東西。”
“阿尋,你忘川水喝太久了,乍然辭職,需要好好適應。”焰醉摸了摸她的頭髮,並不意外她的反應。
“我只是不怎麼喜歡天天給人遞碗而已。”孟千尋翻了個白眼,“這種重複性勞動……還是交給三三去做,他比我適合。”
“話說你當年是怎麼把三三救回來的?”焰醉好奇道。
“嗯……”孟千尋蹙眉,眼中一絲認真之色轉瞬即逝,隨後吐了吐舌頭,“你還沒告訴我這故事在哪呢?”
“不遠,就淮安城外。”焰醉明白她的迴避,並沒有多問,直接答道,“青石鎮,顧蓮蕪。”
孟千尋,地府閒散人員一枚,按照幾千年以後人間的說法是,退休公務員。
她喜歡將每一個人的人生或者回憶,稱作故事。
她給人遞了一千年的碗,如今閻王大人下令,一朝解放,於是就成了地面散仙。
退休老幹,開家店,蒐羅蒐羅人間的故事製成話本,賣給崑崙山上摘桃子的仙女,或者是天宮裡打掃瑤池的仙婢,又或者是哪個山溝溝裡剛剛修煉成型的小妖精,擁有一大票女性讀者,走上人生巔峰。
這種黑心買賣,是孟千尋在退職前就想好了的。
至於銷售渠道……她在地府輪迴司幹活的那千年裡,早就和無數的黑白無常牛頭馬面打好了套路,焰醉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人間那些個話本實在酸氣太重,勵志成爲一名優秀的圖書販賣員的孟千尋,最終決定自己去找故事成書,所以纔有瞭如上對話。
所以說,某一種程度上孟千尋不去當文曲星真是可惜了……
順着焰醉的指示,孟千尋掐着一把糖葫蘆邊吃邊走,獨自去了淮安城外,去青石鎮尋找一個叫做顧蓮蕪的酒家姑娘。
但是她打聽遍了整個青石鎮,都沒有找到一個叫顧蓮蕪的妹子。
糖葫蘆吃得有些酸牙,孟千尋捂着腮幫子吐掉最後一顆山楂籽兒,心想焰醉該不是又在騙人吧?
直到黃昏時分,孟千尋泄氣地回到村頭,心想着,朱兒應該回來了吧?她會不會知道這個什麼蓮蕪在哪裡?
事實證明,孟千尋心分二用的能力實在太差,一個走神間,她直覺腳下一空……
只聽“噗通――”一聲,一個黑衣女子直接一聲不吭地掉到了村頭的蓮花池子裡。
這可嚇壞了村頭酒肆裡的老闆娘,剛準備喊自己的夫君來幫忙,救救這可憐心灰意冷要投河自盡的姑娘,卻見黑衣女子全身溼透,自己又從河底又走了上來。
失足的退休老幹孟千尋被嗆了一口水,心想這河水能稍微比忘川裡的苦水要好喝些,隨後淡定地準備失落地繼續往回走。
“那個,姑娘……你沒事吧?”後頭傳來一個女子欲言又止的聲音。
“啊?”孟千尋呆滯回頭。
說話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酒家婦人,雖然眉梢眼角添了幾條皺紋,卻不難看出年輕時的清麗淑然。
“哦……沒事……”孟千尋仍然想問題。
卻不料那婦人卻上來挽着她的手,憐惜道:“姑娘,縱然新寡,你也要好好活着……你和夫君緣淺,卻莫要輕棄了自己,逝者已逝,來者可追……”
孟千尋不明所以地看着女子,一低頭,看着自己已經溼透了的地府工作服――一件純黑的黑袍子,愣了半晌,默默擡頭望天……
她這是……被當成寡婦了麼?
看着婦人噓寒問暖將自己迎進屋,孟千尋實在不忍心打擊如此熱心的村民,滿肚子解釋的話語生生嚥了回去。
於是她沒有用法決烘乾衣服,而是安靜地坐在火爐旁,注視着跳動的火苗一點一點溫暖自己的指尖。
不多時,那婦人端着一壺熱酒進來。
“喝口酒暖暖身子吧。”
孟千尋吶吶地接過酒杯:“多謝……”
反正朱兒不在,她也不急着先回去。
和婦人嘮了些家長裡短,孟千尋突然想起今天出門的目的,心中暗歎,都打聽了那麼多次,也不差這一次了。
於是她問道:“老闆娘,你可知……這青石鎮,可有一位名喚顧蓮蕪的姑娘?”
殊不料,這一問,老闆娘的臉色卻變了。
隨之而來的,是深深地沉默。
“額……”孟千尋也愣住了,看着面前女子的反應,她心裡也暗暗汗顏。
得,看這反應,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爐子裡的火苗竄得歡快,時不時調皮地爆出幾顆火星,外面喝酒划拳的吆喝聲更襯得屋內安靜。
“……你如何知道?”過了一會,老闆娘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有故事,我便來收。”孟千尋坦然道。
“……”老闆娘沉默了。
然而她卻並無多少驚訝。
畢竟雲荒地域廣闊,上啓神廟,下通冥府,奇人異事並不如何罕見。
孟千尋言行坦然,看起來並不是輕易誆騙的宵小之輩,更何況,她一山野村婦,也沒什麼可圖的。
半晌,她才緩緩承認道:“顧蓮蕪……是我十九歲以前的名字。”
孟千尋捧着杯子哈了一口熱氣:“可以說來聽聽麼?”
卻不料顧蓮蕪那雙已經不再年輕的眼睛看着她,忽而展顏一笑,眼角細紋盡顯。儘管已經不再年輕,這一笑還是讓孟千尋愣住了。
顧蓮蕪的笑容裡,佈滿了歲月沉澱的氣息,沉蓮葉一般的自然風情。
“爲何要聽故事?”顧蓮蕪好奇道。
孟千尋啞然失笑:“因爲我自己沒有故事。”
“雖然我也知道,自剖傷疤這種事,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勇敢面對,但,這是我的執念。”孟千尋坦然的神色不疑有他。
“我的好處?”不再年輕的女子輕笑。
“我可以讓你忘記。”
孟千尋回到往生棧時,已經是夜露深重,將近破曉。
清冷月色映着頗爲幽深的巷子口,將門口朱兒的影子拉出一個迤邐的弧度,紅衣的平胸女人,芊芊手指把玩着一朵曼珠沙華,有些百無聊賴。
孟千尋看着那長長的影子,不由得想起當年的鳳棲山,朱兒也是這般傲然。
然而那時候,她的眸子裡還是清澈如同瑤池裡的晨露,如今,卻是滿目的寂寞蒼涼。
“去哪裡了?倒叫我好找。”朱兒嘟起嘴。
孟千尋翻了個白眼:“我一賣故事的不出去找生意,吃什麼?”
“看來是故事拿到了。”朱兒挑了挑眉。
“確實是難得一見的好故事,焰醉辦事挺靠譜。”孟千尋瞥見朱兒手中的彼岸花,道,“你又去尋三三了。”
“嗯,他看起來似乎不是很開心。”
“三三的執念比我們想的要深,他在等人。”孟千尋推門點燈,“更何況,孟婆一職,不能讓前來投胎的靈魂心生綺念,所以必須扮成老婆子……他不僅要扮成女人,還要扮成一個又老又醜的女人,換做你,你心情能好麼?”
“看來你那些年,也不好過啊。”朱兒不可置否。
“得了,玩夠了該開工了,第一個話本,能不能遠銷天界,妖界,甚至蓬萊,就全看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