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千尋回來時,順手在朱兒房門前放了個食盒。
儘管到他們這般修爲,已經不用再怎麼吃飯,但終究,食物是最能給人帶來安慰的東西。
新出的本子她直接交給了竹影去印刷,這本被她命名爲《弦有聲》。
這是她尋了多少年的執念的故事,她不打算浪費。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不同的人生,她在窺天命,觀人世而見宇宙,俯仰萬物,嬉笑怒罵,都藏在了那一雙霧一般嫵媚漂亮的眼裡。
三三在夜裡快五天更時,回到了客棧裡。
大門“吱呀——”一聲,驚醒了外面老樹上的鴉雀。
冥千尋做了個“噓——”的手勢,示意他不要吵到朱兒。
“怎麼樣了人?”三三壓低了聲音。
“不知道,應該沒什麼大事。”冥千尋悄聲道,“出去找個僻靜的地方,我有話同你說。”
於是二人沿着淮安城街道,緩步而行。
月光下的淮安城,清輝滿灑,像是江浙吳儂軟語裡,最美麗的一襲輕夢。
只是,月下並行的二人,顯然都沒有心情去欣賞。
待走得遠了,千尋看着褪下了孟婆皮的三三。
三三容色清朗,有着隱隱的疏狂與霸道,向來是最沉默寡言的,但正是因爲這份沉默,平白給他添了一股旁人不敢近身的冷意。
千尋不打算拖拉,直接開門見山道:“三三,你覺得朱兒如何?”
三三顯然是沒想到她會問如此直白的問題,愣了一愣,沒有作聲。
“不說?”千尋的眼睛深深眯了起來。
三三低頭,良久嘆氣道:“她很好。”
“那你可喜歡她?”冥千尋的問題緊追不捨。
三三沉默了半晌,輕聲道:“千尋,你不該來問我的。”
“……”孟千尋也沉默了。
她只顧着朱兒的心結,卻忘了三三同樣有不可放下,且同樣慘烈的過去。
“抱歉,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冥千尋下意識道。
“無妨,我都習慣了。”三三淡淡道。
月色朦朧,淮河畔的燈影裡,彷彿有歌女在輕聲吟唱一般。
三三突然道:“這樣的月色,我見過很多。”
不理會孟千尋的詫異,他語速堅定,繼續道:“峨眉山的峨眉月最是好看,女兒國裡的滿月也是好看的,通天河的時候,是我第一次看見月亮。”
“當然,最好看的,要數西海,西海的月亮,是明靜的清亮,滿月的時候,會有人魚唱夜,那時候,整個天海混沌不分,唯一能夠分明的,就是那月亮帶來的,海上的波光。”
說完這些,三三看了一眼冥千尋,輕聲道:“我看過無數的日月,無數的鮮血與殺戮染成的佛與道,抗爭過,無奈過,也被背叛過。”
“我這樣沒經歷過愛情,卻已經心如朽木的人,不會給朱兒她想要的幸福。”
“我是另一個相同又不同的她,我在她身上,能看見我自己,從曾經的相信,到信任的分崩離析。”
“彼此都還在掙扎於混沌之中,千尋,縱然我不討厭她,但我也不能給她她想要的幸福,如果這樣施捨的幸福,那麼她將永遠恨我。”
“朱兒現如今需要的,是平等而信任的愛情,而不是一廂情願的割捨。”
月光下的三三語氣坦然,像是撥開了雲霧的月,無比清明:“千尋,我活得很久了,比你和朱兒都要久,但很多年裡,我都是混沌的,在得到那個答案之後,我終究需要去認識這個人間,我的劫路盡了,我需要的,是真正的,認識與皈依。”
冥千尋沉默很久都沒有說話。
淮安城的月色如水,浸在其中帶來透骨的涼,卻並不寒冷。
“三三,那如果你一直等不到呢?”
三三的脣角勾起一絲淡淡微笑:“等不到,就忘了吧。”
冥千尋默然。
三三是不喝忘川水的,當年無論怎麼都不肯喝。
他與她是完全不同的人,冥千尋可以輕易依靠外力忘記,但他不願。
此時此刻,冥千尋知道他說的是,自己遺忘。
只是,那些深深刻在骨子裡的東西,真的能忘掉嗎?
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三三接口道:“有些記憶不會消失,只會蒙塵,一直存在的纔會被銘記,而已經消失的,只會消亡。”
冥千尋淡笑:“這一刻,我不得不承認,你說得對。”
眼見五更天快過了,天光稍微明亮了些。
遠遠的東方,露出了一點點的灰白,月影西移,從西山攀上了東山。
“天快亮了,想看日出嗎?”
“嗯。”
二人攀上一頗高的屋頂,一同沉默,看着遠處東方一抹魚肚白漸漸擴大,最終吐露出一片輕薄的霞光。
斗轉星移,日月交替,正是人間新的一天開始了。
遠遠地,有賣早點的年輕郎吆喝着,有抽了一夜水煙的老漁家,重新搖開了船槳。
冥千尋靜默地看着這一切,心裡莫名有了些許暢快。
她轉頭,對三三說:“三三,如果你有一天不願忘記,就銘記吧,月亮落下,太陽升起的時候,只要你所想的人還在浮世之中,你和他,一定都能看得到的!”
三三回頭,看着這面容平凡的女子。
女子笑容燦爛篤定,那雙傾城的眼裡,是全然的溫暖與掛懷,朝陽那樣神聖地鋪在她皎潔的面上,越發地明媚嬌豔,是象徵着希望與光明的愛。
三三低聲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