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大小姐與陳家公子門當戶對的事情,在短短几日之內,再次傳遍了整個淮安。
有人歡喜有人憂,對於當事人顧蓮蕪來講,這顯然是一件麻煩的事情。
而陳弈像是未曾察覺一般,在那日之後,隔三差五的往顧府跑,顯然是對這門還未定下的親事滿意到了極點。
淮安的冬天要來的稍微晚些,鳳眠穿着新加了絨的小廝服,在竈火面前搓着手,等待着這一壺晚茶的沸騰。
“哎,小風,又來給公子泡茶啊?”只見一面容姣好的丫鬟端着托盤走進來,一臉笑意盈盈,看了看外面灰濛濛的天,又輕嘆道,“這入了冬的天兒啊,真是越發冷了。”
“翠枝姐好。”少年羞澀且一貫靦腆的笑容,讓翠枝耳朵上的紅、暈多了幾分。
“我剛從老太太那邊奉茶回來,瞧着這少奶奶最近是越發得意了呢。”翠枝放下托盤,不經意地在鳳眠耳邊嘟囔了幾句。
那天陸瑩爲難小風的事,已經傳遍了葉府上下,而讓衆人更爲驚奇的是,吃癟的居然不是小風,而是少夫人,據說那少夫人身邊的丫鬟從那以後都被換了個遍。
只是,大少爺卻像看不懂一般,既沒有責罰小風,也沒有斥責少夫人,反而請求夫人讓少夫人管理部分中饋。
陸瑩失去了一個丫鬟,便換來了自己夢寐以求的掌家權力,整日裡喜上眉梢,連帶着規矩也學得差不多,得了老夫人誇讚。
“主子們的事情,我們做下人的,管好自己分內之事就好。”鳳眠微笑道。
看着少年乾淨溫暖的笑容,翠枝臉一紅,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喏,吃點熱乎的,今兒怕是有雪,得暖暖纔是呢。”
“翠枝姐,這怎麼好……”鳳眠剛想回絕,卻被翠枝攔住。
“行了,幾個包子而已,值不了多少錢的,你可別凍壞了纔是。”翠枝大膽地看着少年的反應,臉色雖紅,卻依舊笑臉盈盈,毫不閃躲。
鳳眠苦笑一聲,雖然他與院子裡的丫鬟小廝的都打好了關係,然而有些姑娘的熱情他着實有些吃不消,比如眼前的這位,隔三差五就能在後廚、花園等葉府各種地方偶遇到她,還動不動就給他塞吃的。
他很想問一句,她整天在府裡不用做事的麼?怎麼有精力天天追着他跑?
但是,爐子上煮的上好凍頂烏龍已經煮好了,這茶最重火候,耽誤不得。
“謝謝翠枝姐了,我回去就吃,茶好了,少爺那裡還等着,我就先走了。”鳳眠擡起頭,接過了那袋包子放入懷中,利落的將茶具擺好放入茶壺中。
翠枝本來還想說什麼,看見鳳眠的動作,只好輕聲道:“去吧,別讓少爺等着了,路上慢些。”
“知道了翠枝姐。”鳳眠恨不得趕緊離開這“溫柔的陷阱”。
翠枝看着少年遠去的背影,心中多了幾分期許。
鳳眠一進府,便是有小丫鬟偷偷暗送了好幾次荷包,畢竟那樣一張乖巧的少年面龐,又也是窮苦出身,不知要禍害這多少府裡的小丫鬟。
要不是自己待在府裡的時間長些,懂得多些,在剛來時爲他解了不少圍,恐怕二人現在還是一句話都說不上。
雖說這人年紀小,且身板子瘦弱了些,但是聽說他在跟隨大少爺,想必識了不少字,讀得幾本書,自己主動些,先把人拿下,過幾年一定親,參加科舉中個秀才,在官府混個一官半職的,自己嫁給他養活一家老小不成問題。
且聽說他是孤兒,這樣還能有更多的時間來照顧自己孃家……
翠枝心裡的小算盤打得噼裡啪啦響,似乎已經看到了未來的幸福生活。
而這幻想中的主人公,此刻正站在葉凌凡房中,一臉陰沉,黝黑的眼瞳中,閃着憤怒與無力的痛苦。
“小風,看開些。”葉凌凡一手穩住鳳眠的肩膀,“蓮兒她不是那種朝三暮四的姑娘家,這八成是姨父姨母做得主,蓮兒她也不能拒絕。”
鳳眠恨恨道:“我知道……我…只恨自己沒用!不能替她擋下這門親事!”
“小風,你如今的學識,出去闖,沒個三五年……”葉凌凡,沉吟半晌,似是斟酌道,“而蓮兒……等不起這三五年,你應當明白。”
鳳眠沉默了。
“所以……”葉凌凡頓了頓,掙扎着道,“放過蓮兒,她還有很多美好的未來。”
鳳眠渾身一震。
桌上的香爐還在嫋嫋地散出熱氣,少年低下頭,臉上悲喜莫辨。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桌上的滾燙的凍頂烏龍也冷卻下來,鳳眠終於擡起黑漆漆的眸子,盯着葉凌凡,一字一句道:“所以,爲了你美好的未來,你也放棄了風姐姐,是嗎?”
乍然聽得風無意的名字,葉凌凡臉色一變,那張自從成親後,便不再陽光的臉上,有着被人戳到痛處的難言。
“是我負她……”葉凌凡低聲道。
提起風無意,鳳眠也不由得想起她背後暗示自己好幾次的,與自己身世息息相關的勢力,鳳眠終於冷靜下來。
“我會與她說清楚,您不必擔心。”鳳眠淡淡道。
少年的背影透露着生活給予他的辛辣與狼狽,卻仍固執地挺直脊樑,與這草莽人世,做着頑強的抗爭。
…………
“蓮蕪?蓮蕪?”耳邊陳弈的呼喚,讓顧蓮蕪很快回神。
“啊?”發呆的少女顯然有些茫然。
“該你了。”陳弈指了指棋盤上的黑白雙龍,微笑地看着她。
“抱歉,我走神了。”顧蓮蕪細細斟酌,落下一枚黑子,有些歉意地淺笑道。
陳弈是個善解人意的君子,也不介意,只道:“是我唐突,沒有想到蓮蕪妹妹累了。”
顧蓮蕪本想搖頭,但又心覺這事不能再拖,於是淡淡道:“陳公子還是以禮相稱吧,畢竟男女有別,只怕旁人誤聽了去,反倒污了公子清磊之風。”
陳弈一愣,雖是被對方這突然的態度轉變給弄蒙了,卻也是很快便穩定心神道:“顧小姐累了,就先歇息吧,陳弈改日再來拜訪。”
“公子慢走。”
陳弈帶着一肚子的懵逼出了顧府大門,隨身的下人也不敢多問。
卻見顧府門前停着的,不再只是陳家的馬車,只見車上下來一位翩翩公子,除了臉上的表情有些陰鬱以外,倒不失爲一個俊朗公子。
陳弈瞭然——葉家公子葉凌凡,顧蓮蕪的表哥,在他婚禮上,陳弈跟隨父親前來,倒是見過的。
剛想打招呼,卻見葉凌凡只是禮貌衝他遙遙行了個拱手禮,便跨門而入,身後跟着一名樣貌也不凡的小廝。
幾乎是下意識的,鳳眠也朝陳弈這邊看了一眼。
四目相對,陳弈只覺得自己跌入了冰窖,那凌厲的眼神,只一眼,下一秒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陳弈有些鬱悶,從出生開始,自己的優秀已經成爲一種習慣,所以鮮少能有自己掌控不住的東西,然而,今日在顧府碰了一鼻子灰,卻着實讓他有些下不來臺。
葉凌凡的到來,讓原本冷清的顧府,添了些許熱鬧、這是鳳眠名義上第一次進入顧府,跟在葉凌凡身後,他不動聲色地打量着整個府裡的景緻。
與葉府差不多的規模,略略要小些,然而對於顧淮良一家三口,卻是綽綽有餘。
鳳眠突然有些明白了,爲什麼第一次見到自己,她會爲自己解圍,第二次見她,她一個小姐要來後廚偷東西吃。
這樣大的顧府,一郡之長的府邸,巍峨莊嚴下,卻是無比悽清。
而在這樣的深閨裡生活了十四年,顧蓮蕪心中的寂寞,大概從未少過吧?
鳳眠突然有些心疼,然而他還未忘了自己來這裡的目的。
在陳弈走後還神色奄奄的顧蓮蕪,聽聞葉凌凡與鳳眠的到來後,宛如重獲新生的鳥兒一般。
但是,看到母親與表哥說話時,不管是表哥還是鳳眠都不怎麼好的臉色,顧蓮蕪臉上的笑容淡了淡。
“表哥,你怎麼來了?”顧蓮蕪不復從前的大膽,反而是有些小心翼翼道。
葉凌凡看到不再嬌俏靈動,反而沉靜了許多的表妹,有些心痛,原來,愛情並沒有讓表妹更加滋潤,反而是磨平了她的性子,變得這般委曲求全。
至此,葉凌凡越覺得自己讓鳳眠做的決定是正確的。
與自己姨母隨便攀談了幾句,帶來了葉府早些日子讓送來的一些布匹錦緞,葉凌凡與顧夫人在儘可能地相談甚歡。
而另一邊,顧蓮蕪跟着鳳眠以出去取東西的由頭,此時,正在葉凌凡來的馬車上,相顧無言。
“鳳……鳳眠……”顧蓮蕪小心翼翼地窺着他的臉色,“你最近,還好嗎?”
卻見面容精緻的少年豁然擡頭,嘴角勾出一個殘忍的弧度,道:“顧小姐,男女授受不親,你要同我這小小書童說什麼?”
顧蓮蕪聽聞此言,本來有些忐忑的臉色,在此刻徹底僵住,詫異地看着鳳眠。
“你……”她張了張口,卻不知要說什麼。
“顧小姐下次再約小風在這種地方見面,小風可要誤以爲顧小姐不知廉恥了。”鳳眠的薄脣繼續吐出犀利如刀的話語。
“爲什麼會這樣?我們不是……”顧蓮蕪急道。
“哦?”鳳眠輕蔑地挑眉,“我可從來沒覺得,我與郡守千金顧大小姐有過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