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這十日沐假是太后特地給予十一娘陪伴瑩陽真人的恩惠,可十一娘難免還是要先歸自家一趟,當見了碧奴,自然就要問起義川王府那樁計劃,碧奴卻也不知進展如何,只稱已經依計而行,又道方氏當日態度:“她聽婢子一番話後,兩眼放光,應是心服口服,依婢子猜測,當會迫不及待轉告姚姬,可惜自從那回,方氏再沒主動來見,婢子謹記小娘子叮囑,也不曾主動打聽。”
十一娘聽說碧奴已經進行到這一步,便放下大半的心。
她並沒有唆使姚姬暗害小韋氏,但小韋氏的對頭除了姚姬之外,還有一個世子賀淘,甚至後者更比姚姬重要,姚姬一旦顯露與賀淘“結盟”的意圖,必定會觸動小韋氏那根緊繃的神經,姚姬不懷好意之心曝露無疑,小韋氏原本對她的妒嫉之情,便會累升成爲忌恨。
眼中釘不過是有礙心情小韋氏大約還能容忍,肉中刺可就是已傷體膚不除不快了。
雖然姚姬並沒有公然露出獠牙,可一個隨時準備暗箭傷人的對手必然更加會讓小韋氏憂憤難安。
更不說有如姚姬這類野心勃勃又頭腦簡單之流,既然行爲了“勸和”之事,哪裡忍得住不向義川郡王表功,這麼一來,義川便大有可能成爲火引,徹底燃燒小韋氏這堆乾柴。
爲了不引火燒身,十一娘這時也只能等待了。
另有一樁心頭記掛,還是九娘痛失閨交的事,十一娘有心關懷,當問得九娘正在旭曉堂外的花苑,便找了過去,卻不想老遠便見九娘與七娘一處說話,兩人都是面帶笑顏,九娘輕輕將手按在七娘已經突起的小腹上,眼睛瞬間瞪圓,許是感覺到了胎動,十一娘不耐煩與七娘虛以委蛇,便沒上前打擾,破天荒讓碧奴去請蕭小九來見。
小九這時仍與柳謙一塊學習,但兩人已經不需老師寸步不離指教了,故並未進入族學,而是由柳均宜佈置課業,兩人自己記誦,均宜下值與休沐時再講解考較而已,故小九尋常更多自由,一聽十一妹有請,興奮得拋下書卷撩着袍子一路小跑,人已經站在十一娘跟前,還傻呵呵地合不攏嘴,好好一個風度翩翩天才少年,成了一副癡兒形狀。
十一娘老氣橫秋的揉了揉眉頭,實在有些無可奈何。
“十一妹,你今日怎麼回來了?”小九不待十一娘招呼,盤膝坐下,眼見茶案上已經備好新煮清茗,卻不伸手,陪着笑臉對碧奴說道:“勞煩碧姐,備來清水淨手。”
碧奴都已經習以爲常懶得謙遜不敢當“碧姐”這一稱謂了,只親自服侍了小九淨手淨面。
小九這才捧起茶碗,一聲不出細細品味,當飲盡之後,讚一聲“好茶”,緊跟着又是一聲嘆惜:“如此說來,十一妹明日豈不是又要往上清觀?”
十一娘不理會小九的滿懷懊惱,只說正題:“上回請託九哥之事,不知結果如何?”
小九便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原來他自從上回去見莒世南,想起那些在別苑外跪求的貧民,其實許多都不是求請先生施術再見亡靈,多數都是因爲疾病纏身,又無錢請醫,聽說莒世南會仙術,這才跪求,可莒先生也說了,他雖會招魂之術,可並無妙手回春之能,雖然深覺貧苦可憐,但也愛莫能助。
小九本有俠義之心,見這麼多人遭遇苦難,做不到袖手旁觀,便又去見了莒世南,留下不少錢銀,希望莒世南能用那些錢銀助益求告貧苦,這麼一來二去,便與莒世南逐漸熟識起來,還真成爲忘年之交,小九原是想告訴十一娘,可又想到自己的失誤,導致嚇退姜姬亡靈,無論如何也難以啓齒,故而到底還是隱瞞了這事:“十一妹放心,我雖去了一趟南山,但並未能請動莒先生,歸來轉告九妹,稱先生點撥,人既亡逝,若無宿孽,魂靈自當安寧,生人可祭奠,卻不宜驚擾,否則魂靈難安,豈不罪過?九妹聽了,到底煩纏着我爲蘇小娘子寫了一篇祭文,自己雅祭一番,就放下了。”
聽說九娘不再堅持,十一娘倒也安心,莞爾稱謝,可她不過是略展笑顏,隔案坐着那人卻又覺一番神魂顛倒,只覺得那淺淺一笑竟如刻刀般在他心頭深深留下,不由想起最近時常夢見的情形,青廬裡喜燭下,他們並肩跽坐着,側目時,十一妹也是這麼莞爾一笑,小九隻覺胸腔裡彷彿有百十顆心臟一齊跳動,連天靈蓋都發燙。
不自覺地,手就摁在那躁動難安的胸腔。
十一娘眼見小九又再癡怔,越發有了愧疚之意,她不願刺傷小九,可也不能回報他的純樸真情,她甚至只當小九爲“晚輩”,要說情份,也只有憐惜而已。
早知今日,當初就該有意與小九保持距離,可這時後悔又有什麼意義?
十一娘也只能暗暗嘆息。
次日一早,十一娘便辭別親長,可她在去上清觀之前,卻先去了一趟宣陽坊,原來她昨日就遣人去了一趟薛宅,卻得知陸離今日正好休沐,又打聽見陸離已經在宣陽坊別苑住了好些時日,故而今日才直接來此。
陸離這處別苑不大,但因爲是宴客所用,十分注重苑景,打造得別外清雅,而別苑所用僕役,自然也是陸離信得過之人,故而十一娘雖不常來,卻也沒有經受多少盤詢,她一自報家門,就被殷勤請了進去。
“小娘子稍候片刻,郎君還在歇息。”當聽婢女阿福這番稟報,十一娘不由擡眼去看日頭。
已經是巳初了,依陸離習性,這時怎麼仍在高臥?
便聽阿福解釋一句:“郎君昨日與客人對弈,一個時辰前才分出勝負,歇息未久。”
“是我來得不巧,莫要打擾六哥,待六哥醒來轉告往上清觀便是。”十一娘便要告辭。
阿福卻阻止:“郎君早有交待,倘若小娘子來見必須告知,故婢子已經通稟……”
話音才落,便見陸離已經拾階而上。
雖經梳洗,可神色依然難掩疲倦,十一娘更覺過意不去,但她情知陸離性情,這時也不再多說歉意,只問:“難道又是宇文君技癢,來尋陸哥手談?”
陸離輕笑搖頭:“宇文君雖是棋癡,這回倒並非與他手談,而是宇文君引薦好友,姓朱,字子玉。”
見十一娘似有嗔怪之意,陸離又道:“子玉棋藝不在宇文君之下,再兼此君言談不俗,能與之對弈一場,也是我之幸運。”
能被陸離稱讚一句言談不俗,那就當真不是庸凡了,十一娘好奇:“這人什麼來歷?”
“布衣白身,不過據我看來,頗有江湖俠氣。”
十一娘蹙眉:“十四郎早疑宇文盛暗通草莽,這朱子玉也許便是,宇文盛有意引薦朱子玉結交陸哥,必然另有圖謀。”
“如今世道,草莽或許並非盜賊,甚至比那明正言順……”陸離擡臂搖指大明宮方向:“更加體恤國民。”
陸離話雖如此,可十一娘哪能不知倘若不是璇璣與宇文盛之間關聯,陸離哪會多此一舉意圖將宇文盛拉攏結盟,就更不會與大有可能出身草莽爲朝廷緝捕的朱子玉結交了,但因爲璇璣之故,十一孃的確不能對宇文盛的安危置之不顧,所以她這時分外過意不去:“陸哥……”
“子建身後陳宣熾,眼下又與草莽有何區別?橫豎都是爲了撥亂反正,五妹,你知我非迂腐之人,只要對大局有利,結交一個朱子玉又算什麼?更何況數回長談下來,子玉憂國憂民之心我能斷定不是僞裝,就算淪落草莽,也不愧爲君子。”
“朱子玉即便值得結交,卻也難保他身後團體。”十一娘依然憂心忡忡。
“他與我結交也許另有圖謀,可我也能通過與他結交試探根底,今後能否結盟,這時尚且言之過早,五妹當信我行事自有分寸。”說完這句,陸離再轉話題:“昭兒如今被我送去崔宅,雖表面是受教於天白,實爲徐國公愛惜他聰敏刻苦,有意教習經史。”
陸離胞妹六娘歸鴻,正是嫁予徐國公長孫崔天白爲妻,論來崔家爲太后第一忌防,薛家與之聯姻大爲不智,然而這樁姻緣卻並非薛家自願,而是德宗在世時撮合,薛六娘甚至當時尚在襁褓之中,崔天白也只是一個牙牙學語的孩童,再兼崔、薛即便聯姻,可徐國公並未曾主動與薛家交近,是以太后並不以這樁聯姻爲意。
但陸離這時卻忽然將薛昭送去崔宅受教……
“可是晉王終於決定拉攏徐國公相助?”十一娘敏銳地感覺到陸離“多此一舉”的原因。
“正是。”陸離頷首:“晉王在北疆軍中安排有人,得報厥周聯軍征戰夷狄節節獲勝,如不出意外,兩年之內即能平定諸蠻,到那時,北遼必定會忌憚新厥之勢,晉王推測,北遼到時一定會支援潘逆犯周,姚潛那廢物哪裡抵擋得住?逼不得已下,太后勢必會調能戰者抵禦潘逆,武威伯這回征戰夷狄有功,並曾經久鎮燕雲諸地,臨危急時刻,大有可能會被朝廷啓用。”
“晉王是想拉攏武威伯?”
“不錯,但無論晉王,抑或咱們,與武威伯素來疏遠,只有徐國公出面,纔有把握說服武威伯歸心。”
十一娘當然知道徐國公崔政與武威伯秦步雲的舊誼,否則當初柳志宜也不可能因爲崔牧之故迎娶武威伯女秦氏,這時卻有疑慮:“武威伯遭貶,正是因爲與崔家來往過密,太后豈會輕易打消對武威伯之防心?”
“這事確有艱難,據我推測,這時武威伯立下軍功,可眼看勝局奠定,太后不會允許武威伯再立大功,可又不能罔顧功勳,應是最近,便會將武威伯調回京都,授職兵部。”
這又是一招明升暗降,乾脆奪了武威伯兵權。
“不過賀淇眼下正忙着收買人心,一旦武威伯回朝,賀淇怎會放過?那麼武威伯未必沒有取信太后機會。”
經陸離這麼一提醒,十一娘也恍然大悟:“武威伯若能略微取信太后,火燒眉睫時刻,倒真有甚大機會啓用。”
“可眼下難處是,僅憑我一個小輩,甚難說服徐國公再涉政局,好在徐國公從前與陸公頗爲相投,若陸公出面,這事倒有八成把握,但難點在於……徐國公府如今定有太后耳目,徐國公又多年未與陸公來往,若這時突然見面,就怕會引太后生疑。”
十一娘微笑:“陸哥既然對我說這許多,想必是已經有了計策。”
陸離也笑:“阮嶺總是糾纏,這回,我倒是想利用他行事……”
便將細節與十一娘說來,十一娘並無異議,此事告一段落,陸離這才問道:“五妹今日何故突然出宮?”
“不是三郎固執己見欲往徵場麼?我今日登門,正是爲了邀請陸哥與我一同‘勸解’三郎切莫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