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所說的故事原本便是出自賀燁面授機宜,當然與謝氏、元氏所述一致——
那時尚未知聞太后已經決議遷都,玉管居忽然便被賀琰率領親衛禁嚴,對於十一孃的斥責,賀琰不爲所動,後來江迂纔不慌不忙前來“安撫”,說什麼一切乃晉王殿下囑令,王妃稍安勿躁,直到數日之後,賀燁才親自出面,同行者還有陸離。
“因太后囑令,妾身從不敢忽略雲州,安排下諸多耳目,這些事由,原本便與薛六兄、尹明府等商議部署,並由兩位配合完成,但妾身萬萬不曾預料,原來王橫始並不曾因爲傷重喪亡,而是薛六兄早得聖上授意,將其轉移出晉陽王府,一直在隱密/處養傷,妾身當年深信王橫始已然不保,得太后懿旨,除王知禮,收歸雲州兵權交予雷都督,而聖上意圖起事,便必須除雷都督以防後患,故而授意薛六兄,保全王橫始以爲後用,然而云州諸多將官,已然非王氏舊部,僅靠王橫始,執掌雲州並非十拿九準,聖上必須說服妾身下令,啓動暗線,助王橫始暗殺雷霆,再掌兵權。”
賀燁當初授意,乃用十一娘要脅陸離等人妥協,不過十一娘這時略改說辭。
“薛六兄當日動之情理,說服妾身,稱道……太后與突厥議和本爲荒謬,如今突厥背棄共治之盟,趁着太后陷殺忠良,甘州再無能將可以抵禦蠻狄之師,破甘州,攻京畿,太后不思禦敵,不顧長安臣民生死,置社稷江山不顧,竟然意圖憑藉淮水長江之險,偏安金陵一隅,是爲大謬,不僅大周有亡國之禍,甚至華夏百姓盡被蠻狄屠戳,重蹈五胡亂華之殃,唯有晉王,方能振救河山匡復社稷,也只有齊集燕國公、雲州乃至晉朔、河南軍民,方有望奪回長安,驅逐蠻狄,復興治世,爲免無辜百姓遭受戰亂之苦,淪爲奴隸賤民,更至於餓殍遍野屍骨無存,薛六兄與殿下,當日懇求妾身以大局爲重。”
十一娘仍然匍匐在地:“故而,爲了華夏安危,百姓禍福,妾身雖知有違太后囑令,當日實在不能拒絕襄助起事,妾身深知愧對太后寄託,然別無選擇,不敢再請太后寬諒,更不敢再有隱瞞,妾身於太后而言,確乃逆臣,但若時光退流,再臨抉擇,妾身依然……會助聖上起事。”
她當然知道這話會激怒韋海池,不過卻更有說服力——與其訴諸艱險,將責任推卸旁人,莫若坦誠背叛。
韋海池當然不會贊同她那些冠冕堂皇的理念,只會惡意揣測。
太后確然被這番坦誠氣是七竅生煙,暗暗冷笑:什麼爲了社稷百姓,不過是當時身陷囹圄,失卻靠山,只能示以順從爭取恩寵,誰讓她歷經十載,非但不能洞諳賀燁圖謀,反而在有了賀信之後,妄圖偏安一隅逍遙和平?到頭來不僅被枕邊人欺騙,甚至左膀右臂也行逼迫,就算早早把賀信送去邙山,凌虛子一介隱遁,又哪能抵擋得住賀燁手下兵馬攻奪?柳在湄,也是逼不得已才向賀燁妥協罷了!不過這樣也好,一個人既有畏懼之心,不能視死如歸,又還有牽掛不捨,當然更易激發慾望,縱然此時她已察覺我意圖利用,卻行此番坦言相告,倒也張示她仍然願意與我結盟,不會把所有希望,都寄託在賀燁這個男人,一個帝王的恩寵之上。
是個聰明人,不枉我這些時日以來,挖空心思仍予拉攏。
於是韋太后再度扶起柳皇后,不妨“坦言”:“遷都之議,是我太過草率,可那時突厥盟軍逼入京畿,長安城已失屏障危在旦夕,倘若穆宗及我被俘,賀周江山便真面臨淪亡,讓我如何向德宗,以及先祖列宗交待?我不瞞你,我雖恨賀燁叛逆,卻也大爲慶幸他真有手段,能夠戰勝阿史那奇桑,保國祚不絕社稷不失,只如今,說這些已經大無意義了,賀燁既乃天命所歸,又得人心所向,江山這副重擔,我交給他也能夠放心,我乃風燭殘年,獨子先我而去,仁宗帝並未留下子嗣,到底聖上終乃德宗帝嫡子,他既能擔當,總好過江山易主,你我皆爲君國罪人,更何況我與聖上雖然離心,好歹他並不因此惡待於你,你如今是皇后,信兒是名正言順嫡長子,將來克承大統,確也合我心願,我只是不希望,你因爲過往,對我心生嫌隙,如今也只有你,還能消彌我與聖上之間恩怨,我不求其餘,但望能夠頤養天年,不受奸小鄙辱,維持一分體面罷了。”
話已經說到這一層面,十一娘當然要表示忠誠:“太后寬心,雖聖上心懷芥蒂,所圖既大,當然不會妄顧禮法人倫,太后有嫡母之尊,聖上理當尊重。”
韋太后擺了擺手:“成王敗寇,聖上心中清楚,他這回若是起事失敗,我必定不會縱他苟活,他雖不敢弒母,對我卻必懷防範,可我現今還有什麼?多少不甘,一生經營,於今也只能接受一敗塗地,我無非就是希望,得個壽終就寢,體體面面去見先君。”
又再度拉了十一孃的手:“我樂見你們夫妻恩愛,但有一事,必須提醒你,秦氏乃燕國公女孫,早便與賀燁暗通款曲謀孺人之位,必定不願屈居於你之下,而今後位既定,如秦氏等人名位亦將冊定,論來她理當貴妃之位,可燕國公乃功臣,若秦氏爲貴妃,聖上只怕會讓她輔佐後宮之務,然而一旦如此,秦氏野心必漲,怕會不利於你與信兒,如今聖上既昭示天下,彰表皇后才能足輔社稷,後宮事務,暫時也會與你商議,秦氏不可爲貴妃,你心裡務必得有章程。”
緊跟着又提出:“聖上新登大寶,宮中人事必定也將變動,我曾臨朝聽制,更是執掌後宮多年,聖上當然不放心仍用舊朝班底,然而數萬宮人,總不能盡皆遣散重新採選,舊人是去是留,職差有何更替,關於諸多瑣碎,聖上無法顧及,便是你之責任,伊伊,我不是爲了我自己,是想替你與信兒多留人手……我也知道要害之職,比如禁軍將官,內宮守衛,這些你無法干涉,不過要害之職除外,仍有不少關鍵,你雖九歲入宮,到底不曾執掌內務,一時間恐怕沒有頭緒,我身邊,如今唯有玉祥還能爲你臂助,他留在長安殿,無非只能服侍我起居而已,去了篷萊殿,或許能助你避免陰謀。”
口口聲聲是爲十一娘打算,無非意欲利用高玉祥監視控制篷萊殿而已。
但若十一娘推拒,顯然便不可能與太后繼續虛以委蛇了。
於是柳皇后很是乾脆:“高內官若能從旁相助,妾身確然能夠及時明瞭後宮人事,聖上應當也不會反對,畢竟聖上能將鳳璽拜託,便是信任妾身能夠執掌內務。”
有的事情不需說明,太后也能與十一娘心照不宣。
清除後宮耳目,最徹底的辦法看似遣散宮人,但這辦法卻難以實施——就算不顧這數萬宮人如何安置,偌大一座宮城,當然不能沒有宮人宦官當值,雖每隔數年宮廷會向民間採選良家子入宮從役,但新人入宮,少不得培教,這就註定以新代舊必須經歷漫長的過程,無法一蹶而就,再者宮女也就罷了,倘若是將宦官盡數遣散,必須強迫良家子弟受閹割之刑,平民百姓若非日子很是過不下去,有幾個願意讓子孫受刑?故而開明之主,往往不會逼迫良人爲閹宦,宦官多在天生殘疾抑或罪囚中擢選,那就更不可能將宮中太監盡數遣散,因爲此舉必定造成許多罪輕者卻受腐刑,更甚至地方官員誣良爲囚,應對宮廷徵集閹宦之令。
而韋海池雖說執掌後宮多年,以至於耳目遍佈,但這些宮人,卻並非個個都是忠心不二,大有見風使舵之徒,韋海池一朝失勢,又怎能甘心爲她所用?
宮人是必需遣散一部分的,盡數則大無必要。
賀燁如今是皇帝,多少軍政大事等着他決策處理,當然不至於分心後宮人事,宮人們是去是留,如何調動,便是皇后的職責。
韋太后當然不希望殘黨被連根拔除,而關於殘黨的名單,除她之外,唯有高玉祥一清二楚,她雖對十一娘有所保留,但高玉祥留在長安殿,行動甚至不得自由,更有可能被賀燁殺而後快,禁宮之中,死一個閹宦而已,這樣的事情太常見了,御史言官可不會因此質疑賀燁不敬嫡母。
她只能選擇將高玉祥託付給十一娘。
十一娘當然也有辦法說服賀燁,比如擔保高玉祥已經心生二意,願意效忠賀燁,又比如是想利用高玉祥清察太后餘黨,至於賀燁是否會因爲此事便對十一娘心生猜疑,這當然不在太后考慮範圍之內。
故而,這回長安殿問安,韋太后身邊的臂膀高玉祥竟然“易主”,公然被柳皇后帶回了蓬萊殿,而蓬萊殿中,諸如謝氏、元氏等潛邸姬媵,也早早聚集在偏堂,等着正式拜會皇后座前,不同於當年晉陽王府時,經王妃允准,她們可免晨昏定省,如今在大明宮,縱然皇后不耐煩嬪妃們日日參拜,拒絕不見乃皇后的特權,嬪妃們卻是必須按時問省,哪怕白走一趟。
可這第一日,便有了一位公然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