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璣自從踏入澄館,心情便開始起伏,她分明因爲今日這場赴請,一連兩日都在平定情緒,以爲可以做到波瀾不驚了,此時此刻方知一切都是徒勞。
事隔多年,院門上方的牌匾雖仍書“澄館”二字,就連與之相配的兩句楹聯仍無一字改異,但璇璣當然認得出已非祖父手跡了,她想這個地方,一度被謝饒平佔據,那些牌匾手書當然都被摘除,並毀之一盡,如今這座宅邸雖說又再易主,薛絢之再是怎麼還原,到底難以挽回舊景故境,更不提早便物是人非。
一步步看過,澄館確然遠異記憶裡的情景。
拆毀的樓閣,沒有修復,擴建的湖面,四圍已經不再環繞青柳。
煙波浩渺之上,漫長的廊橋連着那處“浪中小館”,依稀還是過去的形貌,只更顯孤寂。
如此寬闊的湖面,和“小館”已經不顯協調了,璇璣相信這一定不是謝饒平特意保留,是如今固執的新主人,迫不及待恢復了這處景緻。
在僕婦沉默的引領下,璇璣一步步踏上廊橋,後來當僕婦站住步伐,她看見半卷葦簾裡,樸雅的陳設果然與記憶中毫無差別,可又有什麼用呢?此處再也不會有故人的歡聲笑語,那個明朗的女子屍骨已寒,這裡只有一個滿懷哀痛的男子,執着又悲傷的緬懷追思,正如屏架臺案或許還是當時形制,不過似是而非的仿照而已,任是如何自欺欺人,也騙不了時過境遷,他們無法回到過去,早就已經面貌全非。
但她站在這裡,爲何悲喜交集,幾乎想要不能自已放聲痛哭。
縱然很多年過去了,關於那場劫難仍然記憶如新,身陷囹圄等待死期時,璇璣沒有想過有朝一日還能回家,直到這一刻,她仍然覺得如在夢中,並非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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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見男子站在面前,當然不是年華青稚時溫潤如玉的模樣,瘦骨嶙峋讓人心驚,但神情平靜溫和,又儼然還似當年品格,他以揖禮相見,稱她爲“六妹妹”。
兩人隔案跽座時,適逢水正三沸,陸離分出兩碗茶湯,將其中一盞稍稍一推,做了個“有請”的姿勢。
茶是新茶,水是好水。
清澀卻不失香醇的滋味,纏繞脣齒之間,璇璣又覺得眼中酸澀,如潮汐疾劇衝擊。
她轉頭去看敞開的門扇外,夏季平靜的湖水。
“六妹妹”的稱謂,確然省卻了不少大無必要的委婉與解釋,璇璣當然明白陸離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份。
“過去可從未敢想,有朝一日竟能品飲薛六郎親手烹茶,六郎與五姐、八妹,均能稱爲青梅竹馬,於我而言,卻乃高不可攀,便是遠遠看上幾眼,都生怕被人察覺,遭到狂妄自大之斥。”
璇璣似嘲似怨,脣角的笑容裡更像是帶着刻薄與鄙恨,陸離並沒有說話,他知道這時對方需要的也許不是交談,只是傾訴,用這樣的方式緬懷追思。
過去的一切,那些記憶中仍然鮮明的人與事,於陸離而言固然是無法磨滅的懷念,於璇璣而言,是更加不可能放下和遺忘的,刻骨銘心的情懷。
“我那時,多麼妒恨五姐與八妹,我們明明爲同父手足,都是望族女兒,但她們卻能活得如此恣意,只有我永遠不能隨心所欲,言談舉止稍有輕疏,都可能被打上浮浪無恥這一烙印,那時我多想遠離她們,遠離這個家,我在這裡,彷彿永遠都是卑微之人,我看着你們談笑風聲,我便在想,他們必定是在嘲笑我,有時甚至想,他們也許根本便不會注意我,我連被他們說三道四都沒有資格。”
“雖然我從不曾真正被兄姐指責,十一弟與八妹對我也從來禮敬,但我無比固執,堅信他們怨恨着我,輕鄙着我,我與他們不一樣,因爲他們是嫡出,我只是婢生女。可我不知爲何,偏偏在意他們,無時無刻不在關注,我知道薛六郎鍾情者是五姐,那時連我庶母,也感慨過你們兩個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我那時便想,因爲五姐是嫡女,所以理所當然應該擁有這一切,世上有多少女子能夠擺脫盲婚啞嫁?偏她就能與將來夫婿兩小無猜,日後當然是琴瑟和諧,白首攜老,我那時又想,將來我之夫婿出身才華固然不如薛六郎,但我也一定要與他相敬如賓,一生一世一雙人,彷彿這樣,我就能夠揚眉吐氣了。”
“後來我又察覺,八妹看向薛六郎之目光也越來越熱烈,當時我心懷惡意,我暗暗詛咒,我希望五姐與八妹因爲你,鬧得大動干戈反目成仇,我當真是滿懷惡意期望着這一件事發生。”
“彷彿上蒼真聽到了我之心聲,德宗帝賜婚,五姐將嫁太子……那時候我竟覺得五姐也是可憐人,有生以來第一次,我開始同情她,但仍然心懷惡意,我想看到五姐大哭大鬧,看着她痛不欲生,看着她違逆父祖,受到親長指責,但她沒有。”
“她無比平靜接受了命運,心甘情願嫁給太子,那場婚禮雖是盛典,但不知爲何,我心裡很難過,不是因爲羨妒,我清楚知道了,原來嫡女也有嫡女之不得已,原來誰也不能隨心所欲。”
“再後來,就是那場劫難,身陷囹圄之時,我再度見到了五姐,貴爲皇后,卻因爲不能挽救家人,她比我們這些將死之人還要痛不欲生,那時我悔不當初,我痛恨自己爲何要心懷詛咒,我想是否因爲我之惡意,才爲家門招來禍患,我是罪人,但我那時,已經不敢將悔恨坦誠了,所以我並不懼怕死亡,並視死亡爲如釋重負。”
“但我沒有死!偏偏我沒有死,卻陷入更加絕望之境地,在嶺南,我聽說了五姐死訊,那時我已經準備好白綾了斷殘生,但我還是活了下來!我不甘心,更難釋悔恨,我想我一定得做些什麼,否則九泉之下無顏以對我之家人,我就是這麼掙扎着,猶豫着,滿懷仇恨與悔愧活了下來,那時之我,根本沒想到還會收穫幸福。”
說到這裡,璇璣直視陸離:“我當時以爲除我之外,饒幸得生者至少還有八妹,我相信薛六郎,已經成爲我八妹夫之薛六郎,不會像何紹祖一般狼心狗肺,以結髮妻子性命,換自己苟全,很多年後我才聽說八妹死於難產,甚至還是一屍兩命!我雖不信那些流言物議,但今天,我必須要問六郎,八妹究竟是因何而死?”
她沒有錯失陸離眼中深深的悔愧,但這一刻璇璣的心房彷彿被泰山重壓着,她甚至害怕聽到那殘忍的回答。
“八娘,的確是亡於難產。”陸離很快平靜下來,迴應璇璣的逼視:“我愧對她,但無論是我,還是薛家,並未加害八娘。”
璇璣真正如釋重負了。
“六郎如果逼害八妹,無論你現今怎麼贖罪,我也不可能放過你,但我相信你今日之言,因爲在浪中小館,或許五姐魂靈就在我們身邊,我相信你不會說謊。”
“有一人,今日我想正式讓他拜見六妹妹。”陸離卻說。
而廊橋那端,湖水北岸,薛昭已經等候多時。
璇璣從來堅信薛六郎“寵妾滅妻”之說只是掩人耳目,但她當然不曾猜中薛昭的出身,而今日此刻,當這個已經及冠的青年跪在她面前,口稱“姑母”時,她細細打量面前的男子,逐漸與記憶深處某張面貌疊合,她才依稀想到一個可能,她的胸腔又像是被重拳擊中一般,悶痛、驚喜、不敢置信等等情緒駁雜糾葛,以至於她雙手顫抖,想要扶起薛昭卻偏偏僵硬在半空。
當得到陸離的肯定——
“昭兒,確乃裴四兄遺孤”
璇璣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但她並沒與侄兒抱頭痛哭,她轉過身,用手掌擋住了臉面,她無聲的悲泣,卻滿懷慶幸,多麼好,原來長兄還有骨肉倖存,原來她還有侄子,一切真的還有希望,她的父族,她那些含恨而死的血緣至親,再也回不來的家人,至少在此人世,還留下了希望,裴姓沒有絕後,不僅僅只她這個一無是處之人,有昭兒在,如此風華正茂,如此健康上進,多麼好,她無比感激上蒼,感激京兆薛,是他們的忍辱負重,才讓昭兒得以保存,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就算讓她現在去死,也能安然的閉上眼睛。
起伏激盪的情緒良久才得平息,當浪中小館裡又再只有陸離與璇璣隔案對座時……
“六妹,爲裴鄭二族昭雪,這場戰鬥早已揭幕,雖然歷經漫長,饒幸還算順利,今日我請你舊地重遊,一來是爲讓你與昭兒相認,更加重要則是,我想讓你釋懷,今後,你不要再做任何事,你只要記得,薛某,還有賀十四郎,不會縱容陷害裴鄭二族之兇徒逍遙法外,也決不會坐視兩族蒙污於青史!”
陸離看向平靜的水面,承載着夏季炙熱的陽光,他的口吻越發堅定:“我們早已開始,便不會結束,但五妹不會希望你與昭兒再涉險難,所以從今之後,你不要再擔負這些,五妹希望你能夠美滿安寧,你們只需等待,這一處宅邸,終有一日會以裴姓命名,京兆裴氏,留載青史仍是忠耿之族。”
“我真能,只享安寧?”璇璣也看向那面湖水:“五姐會恨我吧,我這麼個心懷惡意者,日後泉下相見,讓我有何面目向她……還有祖父祖母,這麼多家人……”
“這些並非你之過責。”陸離微笑:“五妹必定樂見你得以美滿,所以六妹要好好生活,她看得見,我確保,亦望六妹堅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