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酒肆不比得山珍閣豪華,雖也處於在雲州而言算爲要鬧的市坊,店面不過小小兩間而已,但因生意甚好,常常坐無虛席,故而店家又在沿街搭有涼棚,多擺下幾張席案。
張大壯一行正是坐在涼棚底,早前那個因與意中人眉來眼去而失手跌了竹勺的陳小娘子,已經羞紅臉避進店堂,發出驚呼的又正是她,張大壯只見她慌里慌張退了出來,臉比剛纔更紅,卻是怒視着店堂內。
張大壯正不明所以,緊跟着又見一個男人從內搶出,儼然喝得半醉,卻是身着革甲,一看便知是軍兵。
那人二話不說便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來拍在陳小娘子的肩頭,就要把她拎進去,嘴巴上尚且蠻橫狂語:“旅帥看中你,讓你陪飲,那是你三生修來福份,竟然還敢推三阻四!”
“嘩啦”一聲,陳小娘子本來就不那麼結實的衣料,被軍兵撕裂,這下便成了衣不蔽體。
張大壯一行全都拍案而起,心悅陳小娘子那同袍更是搶前幾步,一巴掌將醉鬼推了個踉蹌,把意中人牢牢護在身後。
“醉鬼”站穩了身,竟然拔出腰間佩着的長刀,怒喝一聲“找死!”,直衝人肩膀劈向,張大壯一看不好,連忙上前阻止,奪下“醉鬼”的長刀,忍着氣息事寧人:“大家都是同袍,有話好好說,可不能動刀動劍。”
張大壯原本是看着“醉鬼”的戎甲不同於他們這些募兵,而隸屬雲州都督府親衛,換句話說就是有後臺的人,非募兵能比,這纔不得不忍氣吞聲,想着說幾句好話,在維護陳小娘子不受欺凌的同時,又不至於引起爭端。
然而眼看外頭髮生爭執,“醉鬼”一行人這時也“呼啦”圍了出來,便有一人陰陽怪氣說道:“還以爲是誰,原來又是張大壯你,從前你就目中無人,怎麼,這時升了隊正,竟敢連董旅帥也不放在眼裡了?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們這副嘴臉,也敢跟董旅帥搶女人?”
此人張大壯還有印象,從前與他因爲公事發生過口角,沒想到今日又是冤家路窄。
至於那董旅帥,張大壯就更認識了,直屬王都督,其父授職中郎將,可謂王進谷親信一類人物,這樣的人張大壯是得罪不起的,不過他爲人一貫俠義,怎能眼睜睜看屬下衛士的意中人被欺辱,一邊抱拳揖禮,一邊解釋:“旅帥請恕,並非卑職有意冒犯,只因卑職一同袍,有意求娶陳小娘子……”
他話還沒說完,董旗風已經老大不耐煩打斷:“這丫頭本帥看上了,陳胖子,你開個價,要多少貫錢,才肯將丫頭賣給本帥做侍婢。”竟是理也不理張大壯。
原來董旗風因爲王進谷縱容,歷來便是橫行霸道,當年鎮守勝州時便沒少幹欺男霸女的事,這段時間,屬下隊正之一何勝施,對他極盡討好奉承,剛纔眼見張大壯等人也來了這家酒肆,何勝施便添油加醋說道一番張大壯怎麼目中無人,自恃家中婆娘不過是在晉王妃開辦的霓珍衣坊幫工,竟然就不把都督親衛看在眼裡,董旗風被這話一挑撥,當然要爲何勝施出一口惡氣,又聽得張大壯那番話,知道一行人中有個兵勇與這店家女兒情投意合,董旗風哪還用旁人出謀劃策,立馬想到應該怎麼鬧事。
然而這店主陳胖子,卻也不是任人欺壓的懦弱性情,他有三子,但只有這麼一個女兒,自是珍愛,哪裡肯賣女爲僕,當下陪着笑臉婉拒:“旅帥請恕,小民只有這麼個女兒,故而也想替她尋戶良人,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將來夫妻和睦,安安穩穩。”
董旗風大怒:“區區商賈,竟然給臉不要臉。”
竟然“咣”地一聲拔出佩劍,直衝陳胖子胸前刺去。
張大壯平生最恨就是這類仗勢欺人的惡徒,這時也顧不上軍階懸殊了,也拔出配刀,再一次阻擋了對方的行兇。
“找死!”董旗風冷笑一聲,運劍便與張大壯纏鬥。
張大壯雖有一身好力氣,投軍之後又經過了一段行軍殺敵的訓練,可自然不比董旗風自幼便受軍武訓練,十餘回合後,便落了下風,他的下屬個個通紅了眼,也都紛紛亮出兵器,董旗風一行自然也不會示弱,眼看一場械鬥就要爆發!
忽有一箭破空而來,正中董旗風肩頭,卻是跌落在地,原來是隻鈍箭,縱然如此,也把董旗風射得一個踉蹌,雖未見血,手臂一時也擡不起來了!
他雙眼直冒怒火,然而看清不遠處棗紅馬上坐着那位,手中的勁弩還沒有收回的白袍青年,董旗風的怒火頓時滅得一絲不見,單膝往下一跪。
來人正是王進谷的長孫王橫始。
他以一支鈍箭便化解一場爭鬥後,這才踏鞍下馬,冷着臉走進這間他雖經過數回,卻從來沒有注意過的酒肆,掃了一眼跪了滿地的兵勇,青年郎將冷笑一聲:“董旗風,你越來越本事了,還以爲是在勝州之時呢,由得你橫行霸道仗勢欺人,竟然還敢挑生械鬥,激發軍中內亂!”
王橫始實在覺得如董旗風這類都督親衛應當給予約束了,現下可不比當初,祖父再也不是節度一方,雲州城中,刺史王績掌治政之權,今天他若放任董旗風行兇爲惡,當衆誅殺良民強搶民女,甚至誅殺募兵,王績能不追究此等惡罪?到時倘若祖父包庇董旗風,這便是白白遞給韋太后把柄,治罪雲州王家有擁兵自重之心。
他阻止這場爭端,實爲救董旗風一條小命。
但王橫始仍然給了董旗風教訓,便是讓他自去軍法處領三十軍棍,卻沒有懲罰張大壯,甚至示意隨從將人扶了起來,當着董旗風的面給予安撫:“雖說你只是隊正,與旅帥衝突是違反軍紀,然而並非因爲軍務,也不是在值守之時,目的又是爲了阻止董旅帥擾民,被逼自衛,所以我不會懲處你。”
又上前拍了拍張大壯的肩頭:“很有血性,是條漢子,你叫什麼?”
聽說張大壯的名姓後,王橫始若有所思:“怎麼竟然有幾分耳熟?”
他身邊一位親衛連忙解釋:“大壯原本便是隸屬郎將轄部,兩年前隨郎將出城迎戰蕭延達,斬獲敵首立功,不久前經其旅帥薦舉,升授隊正。”
王橫始才恍然大悟:“這就難怪了,很好,今後你也要一直這般英勇作戰,我眼中可沒有親軍與募兵之分,賞罰皆以軍功作爲依據。”
張大壯不想今日竟然能得少將賞識,激動得整個人熱血沸騰。
當然,當衆被掃了顏面的董旗風那心情肯定與張大壯截然相反,依他的智商,那是完全沒法體諒王郎將的“救命之恩”,然而至少在明面上,董旗風卻不敢冒犯王橫始,雖說對方論軍階還要比他父親低上一級,但誰讓是王都督的長孫呢?只好忍氣吞聲。
何勝施眼珠子一轉,再次湊向前來挑唆:“少將說得那樣冠冕堂皇,還不是有意護短,聽說少將爲爭權位,一心一意奉承晉王妃,那張大壯家中婆姨與晉王妃多少有些關聯,也難怪少將對他另眼相看了,可處治如此不公,豈不是寒了舊部之心?”
他又陪着董旗風往軍法處,低聲下氣自掏腰包賄賂執刑官,結果以己代人,整整捱了三十軍棍,仍然不忘討好奉承:“這件事端,起因皆怪卑職,卑職自當替旅帥領罰,旅帥可千萬不要覺得過意不去。”
董旗風心中大是感動,就此將何勝施看作知己,哪知這位轉身便悄悄去見了王知禮,極其詳盡將今日這起事故解說一番,忍着棒瘡的劇痛,匍匐跪拜:“都怪小人無能,有負郎君所託,不敢推脫,請郎君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