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之言,恕妾身不敢苟同。”陳氏雖仍堅持謙稱,語氣卻格外肅厲,嗓門也下意識間拔高許多,頗有擲地金聲之勢,如此激憤,像是被人扒了祖墳:“唐氏身爲子女,既知母親病重,理當侍疾盡孝,且不論她是否因爲貪圖虛榮詆譭尊長,單論其不侍母疾,便犯不孝重罪,王妃既受太后懿旨治理太原政務,理當維護禮法孝義,怎能姑息養奸?”
說得好!毛夫人險些忍不住搖旗吶喊。
十一娘剛要說話,卻又被人搶了先。
原來徐夫人也終於是忍無可忍了。
“陳郡君一貫深諳禮教,怎能不知妻妾之別?納妾可不似娶妻,固然唐姬爲良籍,一旦爲我甄家妾室,依照禮法,便與孃家再無干系,不過甄家一貫恩多威少,從不曾苛薄妾室,莫說許妾室歸寧侍疾,即便妾室高堂過世,甚至亦允服喪一年,只唐姬,情形又有不同。”徐夫人眉毛都幾乎立了起來,也是滿面肅色,此時再不講那綿裡藏針的話:“至於爲何不同,涉及案情,我也不方便告訴閒人,單說一件,唐姬既已爲我甄家人,就不由得唐遷喊打喊殺!唐遷誣告七郎,唐姬既爲七郎妾,自當從夫,豈有反幫唐遷誣害夫主之理?唐姬既然已非唐家女,當然可以拒絕返家侍疾。”
律法上只有子不告父的約束,當然也可引申爲子女不告父母,即便出嫁女,或如唐氏這樣爲人妾室者,也不允許狀告父母,可關於孝道尤其具體至侍疾等細節,在室女與出嫁女就大有區別了。
何爲婦人三從之義?即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女子既嫁,便當脫離父族,而入夫族,舉個簡單的例子,若是在室女,父母喪亡,需服斬衰三年,可是已經出嫁的女兒,父母若亡,便不用再服斬衰重喪,只服齊衰不杖期,喪服減輕不說,喪期也只有一年,然而要是翁姑過世,身爲兒媳,卻是要服斬衰三年的,對於大周俗例,出嫁女父母病重,故然理應歸寧探望,卻一般不允長居侍疾,當然,要是孃家門第遠遠高於夫家又是兩說。
喪服制在當下是判定親疏遠近的法定標準,也爲親親尊尊的基礎。
又再舉具體例子,便如陳氏,既然嫁入太原柳,要是她的父母病重,不得夫家允許,她都是不能長住孃家侍疾的,更不要說妾室。
大周不允良賤通婚,侍婢即便與男主人發生了肌膚之親的關係,侍婢不得放良,便不允納爲妾室,只有一個通俗的稱呼叫做侍妾,雖也帶個“妾”字,實際還是婢女,命運如何全看遇見什麼主母,可參見晉王府的靈藥姑娘,十一娘要是擡舉她,當然可以讓她享受養尊處優的生活,要是不待見她,鑑於爲太后所賜,不能轉賣,當作婢女使喚卻無可厚非。
除君帝妃嬪以外,妾室中“至高無上”者便是孺人,唯有親王才能享有,例子便是秦霽,她的父母雖然不算賀燁的岳丈岳母,但一般來說還享有禮遇,具體而言,賀燁若自願對秦霽父母持晚輩禮,旁人也不會笑話,秦霽若有子女,一般可以親自撫養,若父母患疾,就算是十一娘有心刁難,秦霽也能回家探望,秦霽若沒有犯七出之條,十一娘無權將她遣返孃家,更不要說任意打罵。
再下一級,便是媵妾,因爲具備品階,主母也不能隨意刁難,一般的家庭宴會,媵妾也能出席,要是得寵,地位與孺人並無多大差別,不過這便不是親王獨有了,五品以上官員皆能置不同數量的媵妾。
之於五品以上官員家庭,媵妾亦爲貴妾,在此之下,便是良妾了。
雖帶個“良”字,其實在大周,不過是賦予了這類女子可以爲妾的資格而已,區別於奴婢則是,不能買賣,就算失寵,至多是遣返孃家,良妾的父母,對於男方而言甚至不算親朋,雖有例外——好比陳百運,納丁氏爲妾,將丁梧亮一度視同舅兄。
不過好比甄守律這樣,對唐姬之父唐遷大棒驅趕,也無人誹責甄守律目無尊長。
唐遷收了聘金,允許女兒爲甄七郎之妾,實際也與賣女予別家差不了多少,沒有甄家許可,唐姬甚至不能面見父母,就更別說服喪、侍疾。
妾室也沒有單方面提出和離的權力,否則當年姚姬“移情別戀”,也不需要跪請柳均宜與蕭氏允同了。
是以足能說明,陳氏的憤怒毫無道理,徐夫人的說法方爲現今禮矩。
然而陳氏雖說被駁得啞口無言,毛夫人卻仍有道理:“要是甄七郎爲強霸民女,那紙納妾書理應無效,眼下甄七郎既然潛逃,足證是做賊心虛,雖說被告不能應訴,庭審無法進行,但爲平物議,甄家應當遣歸唐氏,總不能眼見唐氏之母死不瞑目!”
徐夫人也不示弱:“我真不明白,毛夫人口口聲聲七郎已經潛逃,有何依據?”
“事到如今,徐夫人還狡辯?甄七郎扈從,已然在洛陽告官,聲稱甄七郎失蹤,夫人哪能一無所知?”
“僕從在洛陽告官,訴求洛陽令尋救七郎一事,我也是幾日前纔剛得知,真不明白毛夫人爲何這麼快便知曉,難道說,毛夫人對這事關注程度,竟到了唐遷未曾舉告之前,便盯梢七郎地步?”
“你,竟敢血口噴人!”毛夫人大怒。
十一娘當真難以忍受毛夫人的愚蠢了:“我之所以斷定唐遷爲誣告,除了諸多證供,便有一點,多日之前,甚至連太原甄都不知甄七郎失蹤一事,唐遷便一口咬定甄七郎潛逃,他爲何這樣篤定?故而我便懷疑,唐遷之所以明白他之訴狀漏洞百出,還決意誣告,必定是篤信甄七郎會失蹤,不瞞毛夫人,我正等着唐遷再鬧上門來,萬萬沒有想到,今日卻是毛夫人率先質疑,我一再提醒毛夫人不要妄信傳言,防範被奸人利用,不想毛夫人依然固執己見。”
長嘆一聲,好不愁悵。
七郎之母孟氏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毛夫人,你若非一直盯梢守律,爲何這麼快便知悉他失蹤?今日竟然當衆質問,意欲坐實守律潛逃!你說血口噴人,很好,你若能給出一個合理解釋,我也不怕以死謝罪!”
好好一場席會,竟然連以死謝罪的話都說了出來,縱然是以爲事不關己之人,這時都神色一肅。
“你、你!”毛夫人氣得滿臉青紫,奈何無法解釋。
“毛夫人,你也不要怪孟娘子激憤,甄七郎固然是失蹤,卻是因爲被人追殺所至,孟娘身爲人母,當然悲慟難禁。”十一娘淡淡說道。
被人追殺?!
女眷們倒吸一口涼氣,不過是爲了黨爭,竟然使用這等狠毒手段!!!
“胡說,王妃有什麼證據證明甄七郎是被追殺,依我看來,無非是太原甄爲了包庇子侄,才用這等狡辯哄騙衆人!”毛夫人勃然大怒。
她是聽丈夫一再保證,甄守律必死無疑,而蜀王死士行事又是天衣無縫,晉王系不可能掌握任何證據!
“毛夫人,七郎並沒有失蹤。”徐夫人握了握娣婦緊握的拳頭以爲安慰:“七郎大難不死,雖遇劫殺,卻安然無恙,如今已經歸來晉陽。”
這話有若晴天霹靂,毛夫人險些再度將“胡說”二字喝斥出口。
“毛夫人,我早知甄七郎平安無事,不過爲了察明唐遷身後是何人指使,方纔暫且隱瞞,真沒想到……”十一娘嘆息一聲:“竟然是毛夫人……”
“王妃,你可不能血口噴人!”
十一娘終於忍不住揉了眉頭:“夫人,你一再以血口噴人怨懟,可我卻從未質疑過夫人,只是認爲,夫人是中了奸小詭計,才至於被人利用,莫若夫人解釋清楚,究竟是從何人口中得知甄七郎‘潛逃’一事?”
見毛夫人不能自辯,陳氏這時也只好硬着頭皮說道:“莫說毛夫人,便連妾身,也誤信了那些流言蜚語,真真慚愧。”
十一娘笑而不語,徐夫人依然一臉怒容,孟氏更是雙眼冒火。
卻忽聞“當”地一響,又聽一聲“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