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獄所裡,穆九長髮披散,白衣及地,鐐銬加身。她卻似乎覺得並無不妥,神色淡然。舉止之間,依舊是昔日那個大家風範的穆家九姑娘。
溯央心裡一酸。她在北臨城,交的就只這一個朋友。無論是冷言冷語中,還是陰溼牢獄中,穆九都不改寵辱不驚的風度,令她極是愛惜。可是……她到底是騙了她。
穆九見到溯央進來,微微一愣,從地上站起。那囚具叮叮噹噹地想起來。穆九秀美的臉上流淌過一絲苦笑:“牢裡這麼溼髒,郡主不該來的。”
溯央纖手撫上那冰冰冷冷的鐵桿,澀然道:“到底是朋友一場,九姑娘不必這般說。”
穆九笑了一笑。她在暗牢之中臉色原本極爲蒼白,一笑之下卻如奇花初胎,冰瑩玉潤。
溯央不禁問道:“你……是七王爺的人?”
穆九淡淡揚起一個笑容:“素問郡主聰慧過人,阿九算是明白了。郡主爲何覺得阿九是七王爺手下的人呢?”
溯央看着她,神色裡有一絲悽楚:“行宮被圍之時,我問過太后一句,董蟄是何人,才知道他雖明裡幫襯七王,暗地卻向太后投誠。他私下約我,爲的無非也是這個。你在一旁聽見了,許是原來就知道了他對七王爺有異心,當時便有了殺他之心。所以纔會問我去不去與他碰面。我說不去,你便放下了心,前去行刺。”
穆九眼裡浮起一絲笑意,目光澄澈地望着她。
溯央接着道:“只是你沒想到我後來還是去了。被人發現之前爲一位朋友所救,他以爲你故意設下圈套引我入局,其實他錯了。因爲你根本無心害我。若是你知道我那晚會去,也不會挑那個時候殺掉董蟄,對不對?”
穆九揚起脣角:“是。”
溯央心裡更是一疼,知道穆九是把她當做朋友,決不加害於自己。她徐徐開口:“我的那位朋友告訴我,殺董蟄之人是個女子。北臨城內,我所知道的女子並沒有幾個,何況會挑在這個時候動手的……”溯央綿長地嘆了口氣,“我看過你的手,上頭的繭生得與尋常做粗活的人不同,倒像是練武磨出來的。我本不想懷疑你,可是太后的話讓我不得不信了……這北臨城中,殺了太子與五王爺手下官員的,便是你……穆九。”
穆九看着溯央的眼睛,良久緩緩點頭:“郡主真是女中諸葛,蕙質蘭心。你說的都對,只是,阿九並非是爲了七王爺……”
溯央一怔。穆九突地露出一個梨渦:“阿九是爲了冷大人。”
她沉默片刻,道:“阿九沒有多久可活了。若是郡主不嫌棄,就聽我講個故事吧。”
那一年,北臨城下着極爲罕見的大雪。片片如鵝毛一樣,又大,又白,又冷。一個臉孔通紅的小姑娘眨巴着大眼睛,咬着嘴脣,想哭又不敢哭地杵在一家包子鋪前。
她的哥哥們又騙了她——拿了人家的包子,說是一時出門不察沒帶銀兩,留她在此做個人質,這便回去取。她眼巴巴地瞅着那條他們離開時踩出的雪路——他們肯定又是在耍她,可是,她還是殘留着一點點希望——說不定,他們真的是回去拿錢贖她了呢……
賣包子的老闆是個黑臉壯漢,胳膊比她的腿還粗,說話的聲音比穆家最大聲的鮑嫂還大,拿又大又亮的眼珠子一瞪她,原本就縮得小小的她,禁不住縮得更小了。
雪,越下越大,白茫茫的一片,蓋住了小姑娘的腳踝。一隻白狗跑
過他們面前,抖落了一身的雪,才露出本來的黑毛。小姑娘不禁微微笑了一笑,卻立刻被賣包子的老闆瞪了回去。
“你那些哥哥們再不來……哼哼。”老闆終於開口跟她說話,出口的話卻很冷很冷。小姑娘瞅瞅籠裡的包子,心裡突然浮上一層不好的預感——這包子裡包的餡兒,該不會是跟她一樣的小姑娘吧?
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退了一步,轉身就要跑。老闆就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她蹬了回來:“想跑?早看出你們這些小兔崽子是來吃霸王餐的……”
小姑娘拼命掙扎,也掙不脫老闆的五指山。正在僵持,她身旁傳來一個溫和少年的聲音:“老闆,剩下的包子我全要了。這個小姑娘欠的錢,我也一併給了。”
老闆連忙把她放下,連連點頭哈腰。小姑娘怯生生地望着他,只覺得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好看的男孩子。白白淨淨的臉皮,英挺的眉形,明亮的眼睛,帶着笑的嘴。看着不過比她大着幾歲,卻已經有了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模樣。
老闆殷勤地替他包好包子,連連道:“冷公子真是仗義啊,怨不得人家都說,將來北臨統衛,冷老爺一定是讓冷公子當的呢……”
小姑娘偷偷看了冷公子一眼,冷公子正巧也將視線落在了她身上。小姑娘臉一紅,垂下了頭。過得片刻,又悄悄擡起,怯生生地望過去。好在這一次冷公子並沒有看她,拿起包子給了錢,向老闆點了一下頭,便轉身要走。
小姑娘連忙一步邁出去跟在他身後。冷公子看了她一眼,嚴肅地說:“以後不要做這種事情了,大叔賣包子也不容易。”
她很想告訴他,她自己也是被人騙了,不是故意去騙人的。可是在那樣的目光下,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只能點點頭。冷公子笑了一笑,拿出一個包子遞給她:“吃吧。”
包子散發着熱氣騰騰的煙霧,剎那間將她的視線化爲一片迷濛。
雪花一片片地落下來,在她烏黑的發上,蓋上薄薄的一層白。冷公子走了,她捧着包子,一直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
後來,他成了北臨統衛。她依舊是穆家可有可無的九姑娘。
穆老爺有意把二小姐嫁給他,因此他登門來過幾次。二姐遠遠地看着他嬌笑,她更遠地凝望着他。
——他越來越英挺俊朗,年少有爲,相比之下,她是多麼卑微低賤。
爲了保護他,她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幸福什麼的,她得不到了,他可以得到,那也很好。
她卻不曾想過。她從來沒有想去騙人,可冷子籍第一次見她,便爲她定性她是騙了人。從此之後,她只能不停地去騙着別人,也騙着自己。
“所以,你是爲了冷統衛,纔去殺了有礙七王爺的那些高官權貴?”溯央看着穆九問,眼圈有些微紅。
“……嗯。”穆九微微側着頭,綿軟的長髮如同瀑布一樣,落在白色的衣襟上。
“你不後悔?”
“阿九從不後悔。”
溯央看着她,心裡只覺得一陣溫暖,一陣冰涼。這樣一個美麗倔強的女孩子,爲了心愛的人,不惜背叛太后,可那個人,卻永遠不會知道……
穆九頓了頓,突然出聲道:“郡主,若是你見到太后……求您替阿九告訴太后一聲,這一世阿九有負太后所託,下一世當牛做馬,也要報答太后的恩德……”
溯央緩緩點點頭,凝神望着她
:“好。”
穆九點點頭,向溯央感激地笑了笑。眉目之間,雲捲雲舒,倒不像是在大牢,像是在只屬於她的國度。
溯央情不自禁地道:“九姑娘,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爲什麼冷統衛會知道那些事是你做的……?”
“昨日太后行宮被圍時,冷大人的統衛所也被賊人困住了。阿九想救他們,便顯出了武功。我殺的人身上劍痕,與之前死的一般無二,因此冷大人瞧出了形藏。”穆九淡淡地說道。
溯央卻心念忽動——“你去救冷大人,是爲了救太后;你所以故意露出形藏,是因爲……是因爲……”她說着說着,不禁哽咽起來,“太后被困,統衛不能即刻救駕,是大罪。然而冷統衛此刻抓住你這個殺了數名權貴之人,雖不至將功抵罪,卻也可以從輕發落……你是這樣想的,對不對?”
穆九眼中露出一線光芒,如寒夜的星辰,明晰透亮。她的聲音裡也帶着一絲哽咽:“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郡主……阿九真是高興,這世間,還有一個人這般懂得阿九……”
溯央鼻頭一酸,不禁淚如雨下:“你真傻!爲了他連命都可以不要,可是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啊!”
穆九搖搖頭:“我做這些,原就不是爲了令他知道。只要他安然無恙,阿九就心滿意足了。郡主,請你替阿九保守這個秘密,永遠也不要讓他知道,好不好……”
溯央眼淚含着淚,卻再不知如何相勸,低低喚了一聲:“九姑娘……”
穆九不禁宛然一笑:“我沒有父母,無人給個名字。人家從來對我阿九阿九的叫。也只有郡主肯喚我一聲九姑娘。爲這一聲,雖然就要行刑,我也不怕了。只要郡主還記得這世上曾有一個阿九,阿九這一生,便沒有白活……”
溯央滑落在地上,不禁痛哭失聲。
三日之後,穆九行刑。因罪大惡極,於北臨隱蔽處,處車裂。
與此同時,北臨大道上,一陣陣鼓樂傳來。溯央倚在酒樓窗前,一身素縞,冷冰冰地望着足下的車隊緩緩而過。
一旁桌上的兩個閒漢,極是豔羨地道:“嘖嘖,一個是統衛冷大人,一個是穆家的二小姐,當真是羨煞人的良緣啊……”
“豔羨有個屁用!看你這輩子也討不來這麼好的老婆!哈哈哈……”
另一桌上,一個握着浮塵的道士微微嘆了口氣:“一切天定。何等的出生便是何等的人生。俗人吶,終是看不破……”
一個閒漢聽了大怒,提起醋鉢大的拳頭就要揍人:“說誰俗人吶!消遣老子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大爺饒命啊……”
溯央一聲不響地佇立着,如同一座雕塑。駿馬上紅衣如火的冷子籍,喜氣洋洋地向兩旁的觀者拱手。圍觀者皆是回禮道賀,鬨鬧之聲不絕。後頭的大紅花轎裡,坐的應該便是那穆家二小姐。
呵呵……何等的出身便是何等的人生,當真是對。
她與陸聖庵,又何嘗不是這般。
——天生已定的宿敵,便沒有回頭路可走。
只是,穆九已經教會她,不要輕易愛上任何人。
輸了……便是一生。
冷子籍的娶親車隊已經走到酒樓之下。溯央冷笑一聲,清白的寬袖一揚,轉身離開。
——他不知道,便就不讓他知道好了。
因爲,他永永遠永遠,也不配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