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溪寧有了孩子的那日夜晚,溯央久久沒能入眠。
因爲肚子沉了,只能仰面而睡。她睡不着,索性睜着眼,瞪着頭頂上低垂的幔帳,聽着外頭陣陣更漏聲長。檐角碎鈴因風而蕩,細碎地發出空靈的聲音。
聽着聽着,心裡益發的冷起來。
從前那個純真稚嫩的少女,進陸家之時,大抵想不到今日的遭遇吧。
一路行來,回頭望去,卻是滿目瘡痍。
“央主子。”輕輕地有人喚她。她怔了一下,剎那間幾乎就要以爲是夜晚漂游的孤魂女子,心裡不覺得害怕,卻有些喜悅——在這孤寒淒冷的夜裡,她並不是一個人。
“央主子?”那聲音又輕輕響起。溯央撩起幔帳,卻見一身寢衣的薄兒立在那裡,目光清亮地望着她。
她笑了一笑,讓開了一些,叫她上來:“來吧,我也睡不着,不如聊聊?”
薄兒不妨她這麼容易親近,倒也沒有多推辭,爽快地上了牀來。那牀擠着兩人倒也不顯狹窄。因爲人與人身軀的接觸,驟冷的夜晚似乎也頃刻溫暖起來。
薄兒半坐在她身側,低低問道:“央主子……可心儀過一個人?”
溯央愣了愣,心裡頓時覺得柔軟起來。許是這夜晚吧,讓人的心都細密柔和起來,彷彿從不曾識愁苦的滋味。
她淡淡說道:“有過的。”
薄兒似乎並不在意她的答案,只是苦笑一聲:“呵,心儀。只因爲我心儀他,他便可以作踐我、利用我。這份愛意是他手中的利刃,卻是我的軟肋所在呵。”
“你的愛,給了他傷你的權利。若真是不愛,哪裡會傷得這樣徹底?……”溯央輕輕說道,倒像是說與自己聽的。
薄兒側過頭來,髮絲如瀑,在臉側微蕩。眼前這個貴爲郡主的女子,明明知道自己是七王爺尉遲霈修的人,卻爲什麼不防備她?爲什麼將心底的話說與她知道?她不怕嗎,不怕她只需一柄匕首就可以將她與她腹中的孩子血濺當場……
她望着溯央苦苦思索,竟而出起神來。
溯央淡淡笑了笑,伸出手去抓住薄兒的手,輕輕放在自己腹上:“你看。”
薄兒一怔,隱隱覺得手掌間竟然傳來一絲震顫。她有些無措地望着溯央,溯央臉上卻是滿滿的慈和與溫柔:“他在動呢。”
薄兒是處子之身,雖然對妊娠之事似懂非懂,卻也立時明白過來這是溯央腹中小小的嬰孩在動彈,心中自然地劃過一絲天真的喜悅。溯央淺笑道:“你瞧,他還未見到人世,就已經要探動,這般急不可耐
。小小的嬰孩尚且求生,何況是人呢?”她靜靜說着,字字吐納間若幽蘭空谷,“你我女子,雖然出身便是弱者,可若良人薄倖,也要懂得爲自己某條出路。激流勇進累了,總是要歇息一下。不爲旁人,只爲了自己。自己的命總是自己的,自己的痛也只有自己懂得。你不愛惜自己,誰又回來愛惜你呢?”
薄兒愣愣地望着她,良久良久,方纔輕輕的說:“央主子,你是個好人,可惜不該生在帝王家。”
溯央輕打她一下:“這些話,不能對旁人說的。”
薄兒輕輕苦笑:“若一早知道……我也不會……不會……”她怔怔地說着,眼睛裡泛起一點光芒,偏過了頭去,久久沒有做聲。
溯央陪着她沉默着,亦是想着自己的心事。
過了許久,薄兒轉過臉來,卻見溯央已經沉沉睡去了。她的眉頭微微顰着,長長的睫毛籠出一片陰影,臉頰還浮着淺粉,卻到底蒼白了許多。那隆起的腹,卻讓她看起來那麼溫和,那麼柔軟。彷彿周身上下籠罩着一層柔光,若九天玄女,卻又多了一份人情味道。
薄兒輕輕伸出手去,在溯央小腹上,柔柔地摩挲着。這裡,有着一個小生命,一個七王爺,不,是當今皇上要她除掉的小生命,卻是溯央,一個女子一生最最重要最最珍貴的東西。陸聖庵已經那樣對待她,除了這個孩子,她也同她一樣一無所有了罷。
是啊,她薄兒身爲皇帝的細作,其實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可是,若能看到一個人能幸福,就算自己得不到了,也是好的。
掌心下傳來那個孩子頑皮的踢踹。薄兒禁不住溫柔地笑一聲,眼睛裡流淌出淒涼的溫暖來。
孩子,姑姑不會讓你死的。待你長大了,一定要好好照顧你的孃親,她是姑姑有生之年見過的最好的女子。
楓葉會一年年染紅,白雪會一年年融化。姑姑看不到了,你一定要看到。
一定要。
一定要。
她輕輕從牀下翻身而下,替溯央掩上被子,然後輕輕地離去。
那個背影,恍若夜遊的孤魂,淡薄,卻堅毅。
第二日,溯央是被莫忘驚醒的。
莫忘滿臉餘怕,恍恍惚惚地在牀頭叫溯央:“主子,主子。”
溯央迷濛地睜開眼,見她這副模樣,心裡“咯噔”了一下:“怎麼了?”
莫忘哆哆嗦嗦地道:“薄兒……沒了……”
溯央只驚得幾乎要從牀上蹦起來,勉強鎮定住自己,虛虛地道:“不會的,斷斷不會的,我昨天夜裡,還同她
聊天來着……”
莫忘兩行眼淚奪眶而出。她與薄兒雖並不多少親近,到底是侍候一個主子,少不得有些感情在。如今突然沒了,心裡哪裡不傷悲。
兩個人正在那裡一個哭、一個愣,門兒一推,倒是莫失進了來。她穿着一身白衫子,臉上也沒有抹脂粉,見這情景,也不多話,對溯央道:“薄兒是沒了,今早上沒有的。如今已經入棺了,我讓在城北尋了一塊好地方葬她,也不算曲折了她。”
莫失是個穩妥人兒,雖然轉投了溪寧,但是這話到底是有輕重的。溯央這回才隱隱約約地明白,這事只怕是真的了。心裡只覺得翻江倒海地一陣鈍痛,卻是半顆眼淚也落不下來。
莫失放緩了語氣,將手裡的一件東西遞給她:“這是薄兒留下的,她是央姑娘的人,我尋思着還是給央姑娘處置的好。”
溯央愣愣地接了過去,不懂爲何莫失明明已經是溪寧的人了,卻要把薄兒留下的信先給她看。這念頭一晃而過,她輕展開那張信箋,卻見上面娟秀地寫着幾行極短的字:
薄兒昨日驚聞,阿郎哥已殞身。原本兩小無猜,指腹爲婚,薄兒全此一個指念,到頭來卻成空。萬念俱灰,薄兒不願苟活於世,且隨阿郎哥離去。今生不能如願,願來世平安、喜樂。
溯央一個轉念之間,已然明白薄兒的用意。她何嘗有個什麼阿郎哥,看她眉眼之間,心儀的明明是七王,便是當今皇帝尉遲霈修。皇帝生性多疑,怕是要薄兒除掉她與孩子,可薄兒性善,不願意做此事,又兼皇帝薄倖,所以乾脆一死。她寫這封信,一則是挽回尊嚴,意指心中並非尉遲霈修;二則是替溯央辯白,以免讓皇帝以爲是溯央因她是細作而下了毒手!
薄兒啊薄兒,世間有千千萬萬種方法,讓你脫離那個逆情的深淵,可你爲何偏偏,卻選了這樣一種最激烈的方式!你讓央兒何堪!
她口中掠過一絲腥甜,硬生生憋了下去。雖然心中劇痛,卻也知道輕重緩急,這封信不光干係到她一人,還干係到陸家上下。她將那信遞給莫失,道:“你去將它交予溪寧……陸夫人手中,切切。”
莫失愣了愣,極鄭重地點頭應了,轉身就要走。溯央抓住她,輕輕道:“薄兒葬在何處……你尋個人來,帶我去。”
“可是央姑娘你……”莫失有些擔憂地望望她的腹部。
溯央澀然一笑:“我有分寸。我只想……再見她一面。”
若不見這一面,怕是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見。
黃泉路上,奈何橋畔,你可孤涼麼,薄兒……喜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