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央看着溪寧冰冷的容貌和趾高氣揚的口氣,心裡卻生不出一絲怒氣和憤恨。心裡只覺得極累極累,累得沒有一絲力氣去理會。她懨懨地扶着薄兒的手,一聲不吭地繞過溪寧,緩緩地往府內走。
溪寧只覺得自己一個拳頭打在棉絮上,拼盡全力卻沒有得到迴音,心裡隱隱冒起了火。她輕咬貝齒,在溯央身後朗聲道:“從今往後,我是正室,你是賤妾。身爲妾室,不應該見過夫人麼?!”
她向來也是個沉穩高傲的女子,偏偏碰上溯央便沉不住氣。許是因爲比起溯央,她在心底裡覺得自卑,所以纔要奪走她所有的一切。可她溪寧如今走到了這個位置,溯央卻依舊不動聲色,這令她有些惱羞成怒。
溯央頭也不回,淡淡地回了一句:“待他娶你,我自然尊你一聲夫人。”
溪寧只覺得心頭像被火烙過一般,卻又偏偏反譏不得,愣愣呆在那裡。她真是恨她,卻又不得不承認地佩服她。從前溯央她什麼都有——有皇帝的封號,有太后的賜婚,有義父的疼寵……可她偏偏沒有一絲的傲氣,什麼都是淡淡的。彷彿即使陸聖庵不愛她,她也心無增減。後來陸聖庵不知不覺中對她好了起來,她卻還是淡淡的,並沒有太多露骨的歡喜——若換做當時的溪寧,只怕已經喜得恨不能昭告天下了罷。到如今,她沒有皇帝太后的庇佑,沒有了身後的靠山,更丟了陸聖庵的寵愛,她那副淡淡的樣子卻竟然依舊沒有變過。從無傲氣,卻有傲骨。這樣一個女子,可惜是她的敵人。
溪寧苦笑一聲,眼神裡染上一層落寞。夕陽長着他的腳,一寸寸地挪開了。她的身子籠在陰影裡,層層泛起了涼意。
她心軟了麼?不,不可以,因爲這世上,她與她之間,只能留下一個!
她攥緊拳頭,寒聲對身後的朝綠道:“去請螓希姑娘來。”
朝綠怔了一下,連忙去了。溪寧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寢房,心裡冷成了一塊冰。
她何嘗不知。今日溪寧等得上陸家夫人的位子,卻再也得不到陸聖庵的心。他從來不愛她,今後更不可能。從前的溪寧或許把這看得比生命還重,可此時,她的心裡,卻再也沒留一絲希望。
沒有希望,她靠什麼活?只剩下逼着自己,汲汲營營地去耍弄心機。
終於多少有些懂得,那些宮中女子的寂寞。得不到君王的憐愛,就只有與別的女子鬥智鬥勇,才能
維繫那些一個人便會寂寞到骨子裡的時光。而現在……是她能利用螓希打壓溯央最後的機會。因爲一旦螓希知道溯央有了陸聖庵的孩子,必然不會與她爭廖奉霆,那麼她唯一可以牽制住螓希的理由,也就不復存在了。
她只有抓緊這最後的時光,好好地、完美地布一出局來。
隨後,請君入甕。
她贏得了什麼呢?
什麼都贏不了。
可是她定要賭這一回。
因爲她已經一無所有,所以,她輸得起。
溪寧冷冷地笑了起來。
又是一季的冷冬。
京畿大雪。
片片鵝毛片片冷,寸寸相思寸寸灰。
街道上鮮有幾個人。即使有,也是行色匆匆。箬笠蓑衣,周身堆白,裹得緊緊的。
遠處隱隱傳來一聲嗩吶之聲。劃破了空寂的雪景,像初生的一聲啼哭。
那樂聲明明是喜慶的,不知何故,聽來卻讓人的心生出一絲淺漠的哀傷。
才扣起門簾的少女好奇地探了一探頭,目光如稚雛的靈鹿,緊緊盯着遠遠而來的猩紅轎子。
轎前有四個穿着袍子的壯漢,舉着嗩吶高聲吹奏。另有兩個持着鑔,一聲聲碰撞出巨響來。
她知道這是要娶新娘子了,眼睛裡流淌出一絲羨慕來。
廂房裡阿孃喚了一句:“明珠,快進來。”
少女“哎”了一聲,終於敵不過心裡的好奇,又張望了兩眼,問:“阿孃,是哪家在娶新娘子?”
那邊廂頓了一頓,回答說:“京城裡頂有錢的陸家呀。”
少女圓溜溜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帶上了一絲不解。陸家,京城裡就那麼一個陸家,可是陸家少爺不是早就娶親了嗎?那日她替阿爹看梨攤的時候,見過陸家的少奶奶,很和氣的一個人,長得也好看,像巷尾譚書生畫上的人物。她還朝她笑了,誇她的梨甜。她聽阿爹說過,她是郡主,是皇宮裡頭嫁出來的。可爲什麼,現在陸家又娶了呢?而且現在這副排場,在大佢,是娶正房纔會擺出來的。
她瞪着眼睛瞧着。朔風呼呼地吹,吹起了轎簾,她看到裡頭坐着一個鳳冠霞帔的女子。皮膚很白,嘴脣抹得紅豔豔的,眼睛像會說話。纔不過一瞥之間,她就覺得那個新娘子也是個很好看的姑娘。
少女傻傻地立在那裡,不覺得在心裡比較起
來。這兩個女子,都很是漂亮。只是從前的那個安靜,好像一株蘭花;眼前這個嬌媚,如同她在畫上看到的曼陀羅。真是各有各的好,實在不知該如何取捨。
阿孃等得不耐煩了,又喚她:“明珠!進來吧,人家娶親,有什麼好看的!這些大戶人家,說風是風說雨是雨的,真是可惜了好好的姑娘……”她口氣低沉了些,禁不住又叫道,“看來娘得把你和隔壁阿牛的事情,早作打算纔好!”
少女嚇了一跳,連忙拴住門,像只小兔子似的溜回了廂房。阿牛哥是待她好,可是她還捨不得離開這個家阿!
溪寧的轎子落地,戴着大花的媒婆一張濃脂厚粉的臉已經凍得通紅。她樂呵呵地笑着,背起溪寧,邁過陸府高高的門檻。溪寧從蓋頭下望出去,只看見搖曳的蓋頭流穗下,微微晃動的地面。
她索性閉上了眼睛,讓自己有些激動的心,一點一點平息下去。
進了廳堂,她被放下來,由人引着一步步往前走。她緊緊盯着自己鮮豔的繡鞋上面開着的金絲線牡丹,心裡沒來由地一陣緊張。
呵,她不需要緊張這種多餘的感情纔對。
她這樣想着,細嫩的手指輕颳着擺動的裙裾。一步步挪到陸聖庵面前。
在走到堂前之前,彷彿聽見朝綠的一聲咳嗽。
——她不經笑了一笑,手指蜷曲得更緊。
“一拜天地。”
她福下身子。眼前流逝過很多很多過去的畫面。
秦樓楚館中忐忑不已的女孩。
桃花樹下慌張等待的青澀少女。
輕倚闌干默默凝望着心儀之人的單純姑娘。
黑紗罩面買通採花男子的冷血女子。
哪一個是真正的她?
“二拜……高堂。”
媒婆的聲音微微帶着猶豫。這也讓她清楚了一件事——她的計畫,沒有出任何紕漏。
他的高堂,此刻不在這裡。
所有的人都會認爲,陸老太太是去安慰溯央了罷。
“夫妻對拜……”媒婆高聲道。
陸聖庵幾乎是同時發出一聲呻吟。
溪寧冷冷地笑了。她早就知道,他不會順順利利地娶她。不過他娶不娶,如今已經無關大局。
因爲就在那個剎那,莫失跑了進來,幾乎是撕心裂肺地喊道:“老太太……沒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