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天下, 長安作爲帝都自然是最爲繁華鼎盛的所在,然而,要論山水風光風流別致, 還當數姑蘇。修士大多喜好自然, 姑蘇也是修仙門派最爲集中的地方, 江湖美人最多的水月山莊也立在此地。
那時步青雲尚且十六歲, 白衣銀劍下雲城, 第一時間便是走遍了江南的大街小巷,歇在了水月山莊。步青雲身爲玄門大師兄,個性也生得爽朗, 走南闖北數月下來,很快便在天下結識了許多少年修士。待他自覺歷練得差不多了, 便回到師門, 將當時年僅十五的步邀蓮給拐了出來。
“外面風景好得很, 師弟你本來就不愛說話,整日悶在玄門只怕都快變成啞巴了, 快跟我出去見見世面。”
就是這麼一句話,步邀蓮收拾了包袱,迷迷糊糊地就被步青雲給牽到了姑蘇。步青雲隨性慣了,行走江湖向來不大注意小節,一路上吃飯的錢師弟付, 迷路了師弟翻地圖, 遇上魔修一路追打到對方老巢結果被人圍毆了師弟拖着他就跑……
從雲城到姑蘇短短十幾天路程, 步邀蓮風景沒見識多少, 醫術和身法倒是飛快進步, 宛如步青雲隨身攜帶的老媽子,委實心累。
他是無語, 步青雲卻是忽地發現,自從身邊多了師弟,自己遇上江湖同道聊得興起出去切磋之時再沒飯館老闆會追在後面要賬,不論走到哪裡總能找到客棧歇腳再不用睡樹上,就連除魔衛道身邊也隨時有人放着治癒術法,生活質量簡直提高了不只一個檔次,頓時更覺自己這個決定無比英明,越發四處行俠仗義浪得飛起。
“你是第一次離開玄門,要跟緊我,千萬別走丟了。”
當步青雲在姑蘇城外對師弟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步邀蓮的第一反應就是將目光緊緊粘在了此人身上,生怕他又瞧見了什麼感興趣的玩意走丟了。然而,沒想到的是在野外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從來投石問路的步青雲,一到了這姑蘇城竟是將大街小巷熟記於胸,就連每個鋪子有什麼特產都如數家珍。兩人逛了一上午,儲物戒指差點就被塞滿了,讓步邀蓮很是懷疑自己師兄這數月的外出歷練到底是有多不務正業。
“師弟,這就是珍味閣的八寶糰子,比師尊做的好吃多了。”
步邀蓮內心世界:告訴我,童年那個每次都把師尊的棗泥糕一口氣吃完的人是誰?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師弟,你不是喜歡醫術嗎?我介紹姑蘇最好的神醫給你認識。”
步邀蓮內心世界:不,我對醫術一點興趣也沒有,如果你不要讓我有這麼多機會熟練這門技術我會很感謝你的!
“師弟,你看,這就是映月湖,湖上浮着的水月山莊裡有很多漂亮師妹。我跟莊主說你要尋找道侶,她還特地送了我弟子名單。”
步邀蓮內心世界:明明是你自己想看漂亮師妹!玄門大師兄需要威嚴就可以用師弟當幌子嗎?師弟的面子呢?這就扔掉了?
然而,步邀蓮是一個自小就不愛說話的沉穩少年,目前他的最高記錄是整整一個月未同任何人說過一個字,如果不是步青雲歷練回來得早了,這個記錄還有很大提升空間。雖然因爲自小長在一起的關係,他同步青雲在一起時話要多一些,到底也拉不下臉說出內心的波濤洶涌。
所以落在步青雲眼裡便是自己師弟每到一處便要睜大眼睛,雖然礙於玄門弟子必要的沉穩沒法喜形於色,明顯是對自己介紹的景緻十分震動,於是興致越發濃了起來,又將他拉到了天道盟之外,指着一座高塔就道:“師弟,那邊是天道盟所建的問道樓,很多前輩都在頂層留了墨寶,咱們以後定也能在上面題字。”
問道樓是玄門開山祖師爺打漁人成立天道盟時所建,實際是一塊直入雲霄的碑石,因材料特殊唯有元嬰修士才能在其上留下痕跡,當初打漁人只在石碑頂端刻下了一個“道”字便回到了玄門,天道盟其它修士爲了紀念他,每對天道有了新感悟便會刻在石碑之上,故這碑上可以說是匯聚了幾百年來所有元嬰修士的修道心得。後來爲了讓少年人能從此碑上有所感悟,天道盟便在石碑之外修了座塔,命名爲問道樓。
兩人作爲玄門弟子,親眼見到祖師爺留下的古蹟心中自然深受觸動,然而步青雲並沒有從樓梯上去,他堅信自己今後定能成功飛昇,待到那時,他自會同祖師爺一般立於此碑之上,以身證道。
步邀蓮倒是不知他的雄心壯志,見這次師兄到的是個正經地方,此時心中滿是熊師兄終於不作妖了的欣慰,立即就鼓勵道:“我相信師兄一定能做到。”
“你知道師尊在這裡留的是什麼話嗎?”
步青雲雖然不曾上去過,倒是知道不少上面的傳聞,見師弟果然被自己勾起了興趣,笑着就答道,“三思而後行,只有這一句,還真是師尊的風格。”
青虛子行事曆來謹慎,然而步青雲生來便是張揚性子,此時又正年輕,對自己師父的主張從來是不大讚同的,這些問題細心的步邀蓮自然是早就發現了,如今也不同他論道,只問:“師兄將來想在上面留下什麼字?”
這個問題步青雲倒是真的沒想過,閉眸尋思着片刻無果,索性笑道:“我就寫,絕世無雙風流倜儻步青雲。”
“師兄,你可別胡鬧!”
這等放蕩不羈的說法自然是將步邀蓮嚇了一跳,見他神色嚴肅,步青雲也知道玩笑開過頭了,連忙賠笑:“開玩笑的,我可是玄門大師兄,自然是同師尊一樣留下修道心得。”
他這樣子看上去着實沒個正形,一想到百年之後玄門要交到此人手裡,步邀蓮就彷彿看到了未來掌門天天外出遊歷吃喝玩樂,自己在師門忙裡忙外替他幹活的可悲場景,想着就覺有些胃疼,無奈嘆道:“師兄你是未來的玄門掌門,可正經些吧。”
步青雲少年時着實是個跳脫性子,被他如此說也是半點不改,只轉移着話題,“別說我了,你呢?想寫什麼?”
“我,沒這個想法。”被他問得一愣,步邀蓮知道自己天賦不及他,只怕要許久才能到元嬰期,倒是真從沒想過這些問題。
“你本來就話少,要是連字都不想寫這怎麼行?”
步青雲自小便心存青雲之志,自然不懂旁人受天賦侷限的煩惱,此時只當是他自閉性子作祟,當即又生了個搞事主意,“這樣,要是你實在想不出來,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就寫在我的留書旁邊。我看到了必定回你,咱倆可以寫滿整面牆。”
這樣大膽的想法也就步青雲能提出來,步邀蓮心中感嘆他的師兄果然不是個俗物,歷來作死就要往死裡作,就連魔修們也望塵莫及,嘴上卻只淡淡道:“那我寫師兄出門莫忘了帶銀兩?”
步青雲自小長在玄門從來不用銀錢,出門後又有各地好友接風洗塵,這錢袋是時常忘記帶的,此時只能笑道:“這個,不是有你嘛。”
瞥他一眼,步邀蓮的表情很平靜:“也莫再把乾天寶玉弄丟了。”
乾天寶玉是玄門大師兄獨有的通行證,然而步青雲素來換衣服時就愛將其隨手亂扔,要不是步邀蓮每每替他收着,只怕這乾天寶玉就要變成每日量產的了。驀地發現自己不少毛病都被師弟掌握在手裡,步青雲心中叫苦,嘴上卻是理直氣壯道:“這東西掛在腰間一時不慎就飛走了,怎能怪我?”
步邀蓮自小便知道此人是從不認輸的,倒也不指望他認錯,只嘆道:“至少別再只顧着除魔衛道,時不時就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
“沒關係,我不怕疼。”
果然,就算是這時候步青雲也倔得要緊,正當他想要囑咐此人注意身體的時候,卻只見俊秀少年揚起臉,一對桃花眼撲閃着無盡春風,只道,“而且,如果我不頂在前面,他們的刀劍不就會砍到你了嗎?”
只是一句話,忽地所有心累和疲憊就都散了。那時,步邀蓮想,雖然他從來不能欣賞到步青雲眼中異彩紛呈的江湖風光,但是,只要站在師兄身後,這一瞬間,便只覺江湖真好。
如今想來,步青雲自十八歲開始,便舍了從前的肆意妄爲,真正成了一個冷靜穩重的玄門大師兄。他再不會忘記攜帶錢袋,外出總是能將所有人行程都安排妥帖,不論拜訪任何門派都是長輩們交口稱讚的少年典範,唯一不變的是,每當遇到危險,依舊是他第一個衝殺出去,不畏生死地保護着自己身後的所有人。步邀蓮再不用爲他的日常瑣事操心,只一手醫術卻是越發高超。那時他失落地感嘆自己對師兄沒用了,覺着兩人差距越來越大,慢慢地再也無法同兒時一般無話不談。
但他卻忘了,步青雲肆意灑脫的少年時光,只持續了短短兩年,他那個總是張揚笑着的師兄,爲玄門埋葬了所有少年樂趣,終是逼迫自己長大了。
百年過去,姑蘇卻好像全然沒變化,映月湖還是那般清澈明麗,這問道樓也是依舊高聳入雲。只是,當初那個只能站在下方仰望石碑的沉默少年,如今已是元嬰後期修士,只需踏雲便可輕而易舉地飛到樓頂。
默默望着上方祖師爺刻出的“道”字,那些本以爲已經遺忘的記憶慢慢浮現。他向師尊認了罪,自請離開了玄門,可是,直到現在,玄門大師兄更替的消息依舊沒有傳來。世人只道玄門大師兄邀劍客爲求突破開始雲遊江湖,而他曾經的師兄,卻成了新的師弟。他忍不住想,那個人是什麼意思?過去受的苦真的就這樣算了嗎?
步邀蓮迎娶月菱靜時也來過姑蘇,那時月芳州說,昔日步青雲爲了能讓師弟盡情享受姑蘇風光,向他們這些本土修士請教了許久,徹夜做了一份計劃書,更是將各處名勝典故熬夜背了下來,這纔有了他那個對姑蘇大街小巷比當地人還熟悉的師兄。
他們聚在一起感嘆時事變遷,站在一旁的步邀蓮卻是忽地就感到了鑽心的疼,那個人總是這樣,一個人偷偷地努力,在人前卻是什麼也不說,殊不知,這樣遲了多年才被發現的深情,才最是傷人。
那日,步邀蓮明明是來迎親,卻是逃也似的離開了姑蘇,從那之後,一步再未踏出玄門。最初,是因爲步青雲在江湖留下的足跡太多,而他總是能第一時間發現那個人的痕跡,看着難免傷情。後來,是真的倦了,他原就是不愛江湖的,一旦沒了步青雲,便是再也不想外出走動。
其實,他很清楚,摧毀了自己道心的,不是自己的嫉妒,而是步青雲對他的好。即便他找了無數的理由來肯定自己做得不算錯,只要一看到這些步青雲留下的痕跡,到底都成了藉口。
直到再次見到何歡,他才真正意識到,一直以來不過是自欺欺人,步青雲過得好他看着難過,可若步青雲過得不好,他心中更加難受。從他們二人離心的那一天起,步青雲,就是個只能讓他難受的名字。
他原以爲自己再不會來姑蘇,卻未想到走着走着竟也到了這個地方,聽守衛們討論着昨日有個白衣少年在樓頂自言自語,他心中一動,便也上了來。
真到了樓頂才發現,原來此處風景也沒什麼特殊的,就像他真正得到玄門大師兄之位後,才漸漸明白原來當初那個人雖表面看上去完美無缺,到底過得也不是真的快活。
石碑上刻了很多人的論道心得,有人長篇大論,有人言簡意賅,有人寫得不明所以,也有人將內心所想一一陳列,然而只一眼,他就找到了熟悉的筆跡。
莫忘初心,天下太平。
何歡何苦,死生不離。
明明是一樣的字跡,卻是一個平淡圓潤,一個張揚灑脫,正如那兩人的性子,一眼便能認出是誰所寫。
結果,他的師兄到底是沒如少年時所說留下那開玩笑的字句。那個人已經找到了自己的道,可他,依舊和過去一樣,根本不知該寫些什麼。
白衣道人在樓頂停了很久,待到下樓時,只見守衛們還在討論。
“我想起那少年是誰了!昨日他在珍味閣吃飯忘了付賬,人家掌櫃囑咐我一定要把人給他留下的!”
“冷靜,你不是說他掉了塊玉佩嗎,索性就拿這給掌櫃的抵債吧。”
一瞬間,彷彿又回到了從前,頭腦尚未思考,身體已本能地站了出去,“他欠了多少,我替他給。”
守衛們方纔便見他踏雲上去,心知這必定是元嬰期的前輩,只恭敬問道:“道爺認識那少年?”
他們之間曾經是能脫口而出的關係,如今,他默了片刻,終是隻道:“算得上是故人。”
見他如此說,那守衛喜不自勝,當即就掏了塊白玉出來,“那這玉佩你便替他保管吧,我們這些人粗手笨腳的可不敢留這種貴重物品。”
許真是世事無常,他自己的乾天寶玉留在了玄門沒有帶走,兜兜轉轉八十年過去,步青雲的玉竟又到了他的手裡。何苦果然是那人正常長到十八歲時該有的模樣,不必再爲了玄門剋制自己,依舊熱愛遊歷江湖,依舊會因爲各種突發奇想忘記付賬,也依舊將這乾天寶玉四處亂扔總要他保管着。
他在頂樓想了許久,總覺着對那人無話可說,便想着就此離去,彼此相忘於江湖也好,如今白玉握在手裡,能說的話,卻是終於想到的。
近來可好?
最終他只在那碑上刻了四個字,很普通的問候,不帶憤恨,也不帶傷情,有的不過是萍水相逢的一聲寒暄。
或許少年來尋玉佩時會有迴應,又或許誰也不會看見,哪樣都好,總歸,現在他們並非陌路。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