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徒弟了, 你要努力修煉,以後纔可以一直陪着我。”
直到三百歲,步輕柔都沒有忘記自己十歲拜師時, 師父對自己說的這句話。
步輕柔作爲離火長老之子出生時就在玄門, 玄門修士甚少同人結成道侶, 故這些在玄門出生的孩子素來就被各宮長老百般疼愛。有人曾說過, 也唯有步輕柔這樣在愛和包容之中長大的孩子, 成年後纔會始終對世界抱有一種本能善意。而這個人,便是他的師父薛靈運。
那時玄門初代掌門已在雷劫中過世,其唯一的弟子薛靈運繼任了掌門之位。薛靈運素日在落仙湖修行從未入過江湖, 在繼位大典之前,世人甚至不知道此人是男是女, 直到一名青衣道姑在一衆長老簇擁下站在了賓客面前, 衆人方知這一任的玄門掌門竟是一名女子, 而且,還是生得極清麗宛如不在凡塵的女子。
玄門初代掌門打漁人死得早, 尚未給弟子取道號,這薛靈運索性便也不用道號,因她的名字着實不像個姑娘,江湖上便已玄門仙子作爲代稱,久而久之就沒多少人還記得她的名字了。
步輕柔遇到薛靈運完全就是個意外, 那時, 幾名外門弟子從山下抓了只築基期的狗妖, 正欲宰了燉湯, 卻被步輕柔發現了。在青虛子繼位之前, 妖族從來都是作爲修士食糧而存在,他們行徑原沒有任何不妥, 倒是當時年方十歲的步輕柔不懂事,竟偷偷將那狗妖救了出來,追趕之間,不知不覺便到了尋常弟子禁入的落仙湖。
當薛靈運從每日重複的打坐中醒來,瞧見的便是這看上去柔柔怯怯的小孩抱着一隻小狗哭着奔來的場景,小孩明明被追得極爲害怕,卻是半分不肯鬆手。她不知道是什麼給了他勇氣爲了一隻狗妖同大人作對,一時好奇便開了口:“你爲什麼要救它?人吃雞鴨魚肉原就尋常,就算它修得了一點靈智,終歸也只是走獸,被修士吃了也沒什麼不對。”
薛靈運不喜裝飾,素日只着一襲青色道袍,一頭青絲綰在高高道冠內,唯有冠後垂落的純白髮帶迎風飄起時才爲其添了幾分少女的柔意。步輕柔不知道這突然朝自己開口的大姐姐是誰,只是見她這模樣應當不是壞人,便只如實回答:“可它向我求救了。”
孩童純真的眼眸永遠是那麼潔淨,道姑輕笑一聲,又問:“世間除了它還有千千萬萬的妖族,難道你還能和所有人類修士作對救下它們不成?”
步輕柔從未想過如此深奧的問題,苦思不得答案,最後索性就答道:“能救下一隻也比一隻都不救好,起碼對它來說這已經是最大的幸運了。”
誰知他這回答反倒是讓薛靈運有些高興,眼眸中露出幾分興趣,最後問道:“那我問你,如果一位修士瀕臨重傷,沒有妖獸內丹便會死去,那你,是救人還是救妖?”
“我……我不知道。”
這樣的問題就算是得到已久的修士也難以回答,步輕柔一介十歲孩童又如何能得出答案,最終只能茫然地望着她,然而手上的小狗卻是由始至終都沒放下。
他以爲這位大姐姐會告訴自己正確答案,然而,她只是愉快地長笑一聲,一雙杏目玩耍般地瞧着他,“想知道嗎?那就拜我做師父吧,我教你。”
這就是玄門三代掌門青虛子和其師父的相遇,帶着滿滿的嬉鬧意味,沒有半分江湖傳奇的趣味,然而,對他而言卻是一生難忘的回憶。
薛靈運雖說要教他,真正回答這個問題卻是在很久很久以後,那時當初的小孩已經長了風度翩翩的青年道士,而她亦是從仙界墜落霜華爬滿兩鬢。散去修爲的玄門仙子再不見舊時的風華絕代,然而灑脫依舊,笑聲依舊,對着困惑的徒弟只道:“傻徒弟,這種問題哪有正確答案,左右妖和人總有一個要死,自然是你喜歡哪個便救哪個。”
青虛子如今想來,他的師父素來是不大負責的,每日只在落仙湖靜修,將玄門一切事務都交給弟子處理。偶爾想起來了外出片刻,不是同人打架便是多管閒事惹了其它門派,倒是累得他屢屢跑去給人賠不是,一個徒弟做得當真是比當爹還累。
多年以後,他看着同樣性情活潑的步青雲,總是能想起當年那女子肆意灑脫的身影,就這樣坐在她最後所在的落仙湖畔,帶着幾分懷念幾分追憶,輕輕地笑了起來。
薛靈運雖是步輕柔的師父,卻也只比他大十歲,或許是害怕同打漁人一般孤獨終老,薛靈運自徒弟入門之後便日日對他叮囑,定要努力修煉,將來陪着師父一起飛昇。爲了這個目標,步輕柔自小便努力修煉,他沒想到的是,等他終於修到了渡劫期,那個說好要同自己一起飛昇的師父卻是早已不在。
薛靈運雖是女子,生得卻是極爲瀟灑的性子,她曾笑自己該和徒弟換個名字,步輕柔這樣的名任誰聽了都覺着是個溫柔可人的大姑娘,配給一個不解風情的男道士着實可惜了。末了,卻又調笑一句,“不過,我徒兒倒是真比姑娘還要溫柔,宜室宜家,也不知將來會嫁給誰?”
這話自然就讓當時正值青年的步輕柔黑了臉,可又拿自己這個憊懶師父沒辦法,只能悶頭修煉,對外只稱道號青虛子。那時他很不喜歡自己的名字,直到有一天驀地發現,身邊所有人都尊稱他掌門或前輩,竟是再無人會叫自己一聲輕柔,這纔開始懷念過去那些能直呼自己名字的人,然而,那時,到底再沒人記得他的名字了。
時間永遠是世間最強大的力量,不論曾經多麼驚豔才絕的人物,百年之後終是會漸漸化作江湖傳聞,慢慢地連名字都難以被人憶起。當年被人們議論紛紛的薛靈運,如今只在念及玄門歷史時纔會被提及,過去行走江湖所過之處皆有友人相迎的步輕柔,也在時光中老去,成了終日在落仙湖閉關的玄門掌門青虛子。
可是,即便世界將她遺忘,只要他活着一日,她便活在他的記憶裡,言笑晏晏,一如往昔。
薛靈運那樣活潑的性子卻終日守在落仙湖,自然是有其緣由的,對此她過去從來不談,直到有一日不知在哪裡喝醉了酒,纔對唯一的徒弟說了一個故事。
這世上曾有一個俠女,她出身皇城貴族之家,五歲便拜了天下最強之人做師父,十三歲到達元嬰期,師門都說她是千年難遇的天才,她自己也信了,直到踏入江湖也認爲自己比其他人要聰明許多。
那時,有一婦人尋到師門,哭泣自己丈夫攀附權貴拋妻棄子還殺害了妻子全家,她見婦人哭得悽慘,隨她去了家中,果真屍橫遍野十分悽慘,當即便提劍而去,於喜堂之上斬殺了這狠毒負心郎。江湖修士快意恩仇,殺伐果斷,男人親友紛紛前來複仇,她修的是天下至強之劍,自然不會輸給旁人。爲了匡扶正道她將來人悉數斬殺,原沒有任何猶疑,直到一人向她透露了男人的身份。
她殺的是當今丞相,也是朝廷最爲勤政愛民的一位官員,因他整清吏治得罪了貪官污吏時常被人刺殺,江湖修士便自發爲其護衛,然而,再多的護衛也抵不過玄門繼承人的飛天一劍,這位衆人拼命保護的好官,終究是死在了她的劍下。
沒有什麼行俠仗義,也沒有什麼替天行道,一切都只是旁人布好的局,她的確握着天下至強之劍,可當這樣的力量掌握在一個年少衝動的少女手中,本身就不是一件好事。
直到那時她才意識到,一個對朝政世事全然不懂只知修煉的修士,是擔負不起天下的。她的修爲,她的劍,最終只能成爲別人的武器。她曾經以爲自己能夠如師父一般拯救世人,結果卻是除了殺人什麼也做不到。
“我想要行俠仗義,最後卻只是在濫殺無辜,這才明白,縱是我有着絕世修爲,這是非功過也不是由我來定的。百姓需要的是有着嚴刑律法的朝廷,而不是一個除了殺人什麼都不會的強大修士。”
那夜,女子醉眼迷濛,一直灑脫的面上頭一次落下了淚,她哭的是那些枉死的好人,還有當初那個曾真心以爲能夠仗劍江湖的自己,她哭了很久,最後只抱着徒弟小聲囑咐,“輕柔你要記住,自己不懂的事不要一時衝動就去管,這人心太過複雜,你要,三思而後行。”
這只是她的醉話,卻刻進了少年心裡,從那之後,青虛子做事從來都要調查清楚前因後果。即便江湖上所有人都說一人惡貫滿盈,他亦是將人先行制住,待調查清楚纔去根據真實情況處理。年輕的時候,很多人都罵他優柔寡斷,全然沒有前兩任掌門掌控天下的霸氣,等到老了,漸漸便只稱他處事公正。
然而,不論何時,他都被視作最容易對付的玄門掌門。他對世界溫柔以待,結果便是沒人會懼他,更會肆無忌憚地籌謀算計。玄門掌門在位的三百年走過了無數陰謀陷阱,也曾經傷情過、迷茫過、痛心過,他原就不是一個很能忍受疼痛的人,小時候就算摔上一跤也要哭上許久,最後卻也成了落仙湖畔雲淡風清的老道士。
正如他的師父,憑藉過人天賦飛昇後,亦是毅然離了仙界,爲凡塵帶來了改變朝廷命運的天命契約。薛靈運將神獸之力賜予凡間帝王,使得朝廷得到了再不懼任何修士的自保之力,更讓天道監守帝王行事,她終是給了這個人間國泰民安的盛世。然而,自己卻因擅入凡塵受到天罰,一身修爲散盡,過往紅顏就此老去,再回玄門時已是一名滿頭白髮的老嫗。
步輕柔一直以爲只要自己努力修行,早晚能飛昇仙界,再次見到那個總是給自己添麻煩的師父,卻沒想到這再會是如此之早,場面亦是如此令人傷心。
那時,已完成畢生志向的薛靈運坐在落仙湖畔,眼眸望着師父死後便一直懸在湖心的釣竿,言語間卻仍是拿着自己打趣,“以前總想着等手頭事都做完就找個俊俏少年郎成親,一同喝酒種花慢慢變老。沒想到自己老得這樣快,看樣子是不能去禍害江湖好少年了。”
彼時,步輕柔已結了元嬰青春永駐,他爲師父整理着蒼白亂髮,倒影中的自己依然是眉宇間盡是柔情的俊秀青年,昔日那個總是瀟灑含笑的道姑卻已垂老。真氣一動,男子剎那白首,看着兩人白髮纏在一處,柔柔笑着,“師父,我陪你變老。”
“雖然嫁不出去,能有你這個好徒弟爲我送終,到底也是賺了的。”
薛靈運即便老了也是那個灑脫性子,然而調笑到了一半,卻還是握住了他的手,輕輕囑咐,“輕柔,我不在了之後,如果你寂寞了,就收個徒弟吧。”
她修行多年,對自己的壽命早已心中有數,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這個徒弟。她徒弟這樣碰見路人死去都要默上許久的柔情性子,該如何應對往後修道路上的寂寞時光和江湖上的險惡人心啊?
想到這裡,竟有些不想死了,可她終不是隻會傷情之人,只對他繼續道:“當有個小孩子總是躲在你背後等着你保護相信你無所不能的時候,你就會真的變得無所不能。就像我,原本是個只會殺人的女人,爲了讓我的徒弟能以我爲傲,也是能聰明起來達成自己道路的。”
聽了此言,步輕柔再不能維持表面平靜,從背上抱住她,眼角發紅,“師父,我寧願你和過去一樣除了打架尋事什麼都不做……”
“那可不行,我的徒弟這麼厲害,做師父的怎能讓你丟臉?”
一如既往地摸了摸他的頭,薛靈運忽地發現原來徒弟已經長得這樣高了,可她偶然睜眼看見那柔弱小孩的一幕竟還像在昨天一樣。她是想達成夙願瀟灑離世的,可真到了最後一刻,卻還是有些捨不得,只能對他細細叮囑,
“輕柔,你師祖建立了制約江湖的天道盟,我打造出了受命於天的朝廷,這個世界的規矩已經很完善了,你只要在我們開拓的道路上安安穩穩地走下去就好。你是我的徒弟,爲了讓我安心輪迴,一定要過得比我好。”
那天步輕柔含淚說了很多話,內容其實現在都不大記得了,唯一銘記在心的還是最後那句,“師父,我會成爲最好的玄門掌門。”
“真是的,都一百歲了還哭成這樣。”
那時,女子如過去一般拭去他的眼淚,她說,“抱歉,原是想要你陪我一起飛昇,結果,反倒是我失約了。”
“以後,你要珍重。”
而這,便是玄門仙子在世間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當青虛子從落仙湖畔醒來,入眼的落仙湖還是如過去一般仙霧繚繞,只有湖水中的老人倒影告訴他,一晃眼,這世間唯一會叫他輕柔的人,已經不在三百年了。
薛靈運死前連夜爲他趕製了一件道袍,她自小修道女工着實不行,做出來的衣服委實不好看,可自那之後,青虛子再未換過其它衣服。他想,只要穿着這道袍,他的師父即便轉世了,應該也能第一眼就認出他。
他不知道誰纔是師父的轉世,所以他只有努力讓世間保持太平盛世,不論正道魔道還是妖修,都能安穩過着自己的生活。這樣,不管她在哪裡,總歸都能有一個幸福人生。
青虛子早已習慣了在落仙湖靜修的日子,他如她所願收了徒弟,只是他的徒弟,性情卻不像他,反倒更像他的師父。或許,過去他會如此寵愛步青雲,也是少年那意氣風發的模樣,像極了他記憶裡的薛靈運吧。
他生得太遲,救不了當初陷入江湖算計的少女俠士,如今,卻也總算讓自己徒弟從泥沼中解脫出來了。
正在感慨之時,少年輕快的腳步聲從背後傳來,他緩緩回頭,兩個生得一模一樣的徒弟牽手站在一起,見他醒了,何苦連忙歡快一笑,揮手招呼,“我和何歡從江南帶了碧螺春回來,師尊喝不喝?”
兩個徒弟的歸來讓落仙湖熱鬧了許多,少年的笑容驅散了夢境中的些許傷感,青虛子回以輕笑,起身向着兩人緩緩走了過去。
師父,答應你的事我做到了。
我過得很好,我的徒弟也過得比我好,只願,你的輪迴路,也是一世安好。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