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好像又回到了1928年的冬天。
室外寒風凜冽,汪曼春卻是被熱醒的。
身邊的男人身體總是那麼火熱,熱度暖了她的身,一整夜她都暖暖的,一點都不覺得冷。
睡眼惺忪的睜開了眼,動了動,男人便被驚醒了。不過他也只是閉着眼,伸手過來順了順汪曼春的長髮,將她朝懷中抱緊了些:“大姐去蘇州處理生意上的事情,老師也外出講學了,過幾日才能回來。時間還早,再睡會兒吧!”
汪曼春翻了個身,背對着明樓,睜着眼睛,滿腦子都是昨日老師上課教的內容,半分睡意也無。
“井底引銀瓶,銀瓶欲上絲繩絕。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與君別。
憶昔在家爲女時,人言舉動有殊姿。
嬋娟兩鬢秋蟬翼,宛轉雙蛾遠山色。
笑隨戲伴後園中,此時與君未相識。
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
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知君斷腸共君語,君指南山松柏樹。
感君松柏化爲心,暗合雙鬟逐君去。
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頻有言。
聘則爲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
終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門無去處。
豈無父母在高堂?亦有親情滿故鄉。
潛來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歸不得。
爲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
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
“這首《井底引銀瓶》是白居易所作,是一首遭受封建禮教欺壓迫害的女子的怨歌。知道老師爲什麼要教你們這首詩嗎?”
“反封建!大膽追求自由戀愛!”
“解放個性!拒絕包辦婚姻!”
……
整間教師的都是女生嘰嘰喳喳的討論聲,汪曼春卻興致乏乏,只一心想着師哥今日會來學校接自己,只盼着老師早點兒講完課,早點兒放學。
老師似乎對大家的答案都不太滿意,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最近班裡一直在傳讀着馮沅君女士的小說,你們也想要像故事的主人公一樣抵抗家長的包辦婚姻,爭取自由的愛情。但是,你們知道爲什麼馮女士的小說總是以悲劇結尾嗎?”
馮沅君的那幾本書,汪曼春也看過一些。小說的女主人公攜華無法拋卻母女之情,又不甘心成爲包辦婚姻的犧牲品,最終只能選擇服毒自盡,而她的愛人士軫也自殺殉情。
不知爲何,汪曼春突然就想到了明鏡,想到她對自己的厭惡。情緒越來越低落,看起來懨懨的。
“我知道,在座的都是接受的新式教育,即便沒有親身參與過學生運動,見過的,聽過的也不會少。你們急於擺脫父母套在你們身上的枷鎖,渴望自由,想要追求你們心目中的幸福。但是,脫離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真的一定會幸福嗎?”
老師還說了很多,汪曼春卻一字也聽不進去了,滿腦子都是《井底引銀瓶》的最後兩句:“爲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
對君而言不過一天的姻緣,卻耽誤了我一生的幸福。以我的經歷告訴那些小人家癡情的女兒,千萬要慎重不要將終生輕易許人。
可是師哥也說過,當年正是因爲卓文君大膽的追求愛情,與父抗爭,才得與司馬長卿情深意篤,白首偕老。
“自由戀愛是好,畢竟接觸過才知道那個人是否真的適合自己,才能瞭解對方是否可以相攜到老。但是,你們追求男女平等,可男女畢竟還沒有平等。很多事情並不像書本和報紙上描述的那般美好,很多問題也並不是你們去參加那些學生運動就可以解決的。”
老師看了看一直低頭不語的汪曼春,眼角餘光掃過正遠遠站在窗外的青年,嘆了口氣,最後說道:“有些話本不該是老師在課堂上說的,但是你們也都快畢業了。老師今日想給你們上最後一堂課,也是對你們女孩子來說最重要的一堂課。”
“《禮記.內則》中有書:“聘則爲妻,奔則爲妾。”這句話無論在什麼時代,在什麼樣的社會裡都是適用的。沒錯,昔年文君與相如私奔才成就了傳世佳話。但是,你們也應該知道,司馬相如在得到漢武帝賞識,被封爲郎之後就打算納茂陵女子爲妾,冷淡卓文君。若不是文君才華橫溢,換回夫君回心轉意,失去孃家庇佑,又被丈夫休棄的女子又該如何活下去?”
“並不是所有的女子都能有文君的才華與機智,也並不是所有的男子都能浪子回頭。”老師合上備課的教材,將粉筆放回盒中,深深地看了汪曼春一眼,“男人八擡大轎的將你娶回家,不一定就會對你好一輩子;可是若他連三媒六聘,昭示所有人,你是他的妻子這件事都做不到的話,你又怎麼能妄想他會對你珍而重之?”
上課時並不曾仔細聽講,可是現在,老師的這些話一遍又一遍的迴旋在汪曼春的耳畔,連明樓醒了都未曾察覺。
“睡不着?”明樓貼着汪曼春的後背,帶着剛睡醒時的鼻音,下巴擱在她的發頂,一手摟着她,一手搭在她的腰上,“有心事?”
汪曼春抿着嘴脣,沒有說話。
明樓盯着她的後腦勺,沉思了幾秒,想到昨日接她放學時,女老師說的那幾句話,便猜到了汪曼春心裡在想些什麼,正要開口逗弄她幾句,卻聽見她開口說道:“師哥?”
“嗯?”
聲音悶悶的:“我們……是不是……不應該……這樣?”
“不應該哪樣?”明樓失笑,環在汪曼春腰上的手,撩開衣襬一角,伸進衣服裡,在少女光滑細膩的小腹上曖昧的滑動着:“這樣?還是……”
大手順着腰線,一路向上攀去,“還是不該這樣?”
可是汪曼春現在沒心情和他調笑,擡手握住明樓四處亂動的爪子,低垂着眉眼,悶悶地說道:“我們這樣……要躲着大姐……躲着叔叔……揹着所有的人……感覺……連私奔……都不算……更像是……像是……”
汪曼春白着臉,死死地咬着下脣,沒有說出那個“偷”字來。
“我的小曼春覺得委屈了,是不是?”明樓握着汪曼春的肩膀,將她轉了個身子,面對着自己。
看着汪曼春咬着下脣,無聲落淚,明樓不忍,又心疼,帶着薄繭的指腹貼上去,拭去她面上的淚珠,“是師哥對不起你,師哥讓曼春受委屈了,是師哥不好,曼春不哭了,好不好?”
明樓不哄的時候還好,他一開始聞言軟玉的哄着自己,汪曼春覺得自己就要化成一汪春水,淚愈發止不住的流,口中斷斷續續的說道:“師哥,爲什麼大姐……這麼……討厭我……我已經……很努力……討她歡心了……她喜歡李家的那個小姐……我就穿和她一樣的衣服……買一樣的飾品……做一樣的髮型……她學女紅,我就去學女紅……她學畫畫,我也去學畫畫……可是……爲什麼……爲什麼大姐對李小姐就溫柔可親……見到我就好像見到仇人一樣……我真的盡力了……”
你還確實是她的仇人。
明樓嘆了口氣。
明家對汪家的仇恨在父親閉眼的那一刻就註定不會因爲任何原因化解。他也恨汪家的一切,恨他們一邊與父親稱兄道弟,一邊設計陷害父親,讓父親死不瞑目。
可是汪曼春不一樣。她天真,善良,單純的不像是汪家的人。
但是大姐不信,她總說留着汪家的血,肯定也不會是什麼好人。就算現在看不出來,以後遲早有一天也會原形畢露的。
唉。
明樓低着頭看了看在自己懷裡哭得跟小貓兒似的少女,愛憐的在她額間親了親。
她與他們應當是不同的吧?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覺得有一股視線一直在盯着自己,不情不願的張開眼,模模糊糊的看到一張熟悉的臉,近乎反射一般便要衝他微笑,“師哥!”
“醒了?”男人伸手將我散落在臉頰上的髮絲別到耳後。
睡意退去,視線漸漸清晰,看着眼前帶着金絲邊眼鏡的男人不復從前的清瘦,一下僵住,才如電一般想起,如今已不是當年了。
“要吃早飯嗎?”男人手上的托盤裡有兩杯牛奶,兩塊三明治。
“不用。”斂了笑容,裹着被子,從牀上坐直了,神情平和的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昨日說的是在酒店門口接我。師哥就這樣闖進我的房間,不覺得於理不合嗎?”
“氣還沒消呢?”擡手在我的發頂胡亂揉了揉,被我一掌拍開也不生氣,“你說說,逆着氣生得是不是太沒道理了?明明是你從一開始就有意要刺激我大姐,想讓她發火;等她真發了火,你又受不了了,非要裹了一身刺,見人就扎。”
心中有一千一萬句話可以反駁,但是話到嘴邊,突然覺得無趣得很,擡手指了指門:“有事說事,沒事走人。”
“我來的時候,你做夢了?”像是聽不懂我趕客之意,自顧自的坐在牀邊問道:“夢到我了?”
“不,我只是夢到陌斐了。”
他突然前傾着上半身,盯着我,道:“哦,夢到他什麼了?”
“這便與你無關了。”面無表情的回視過去,“晨起有口氣,師哥離我這麼近,不覺得噁心嗎?”
一把推開他,抱着浴袍,朝浴室走去。想了想,又探出半個腦袋,對明樓說道:“門在哪裡,師哥看得見的,不用我送了吧?”
等我擦着溼漉漉的頭髮,從浴室裡出來的時候,房間的三面窗簾全都被拉開,陽光灑滿了整間屋子,明樓正端坐在窗前的藤椅上,吃着他的早餐。
“誰讓你把窗簾拉開的?”
我最討厭的就是陽光。
顧不得頭髮還在滴着水,將毛巾甩到一邊,快步走到窗邊,將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一絲陽光都透不進來,才放鬆了些。
明樓眸色深深地看着我做完這一系列的動作,也不知道心裡在想些什麼。
看着他這樣的眼神,我就想到當初他對我的諸多算計,心中愈發的煩躁,恨他,也恨我自己。
半晌,他終於開口:“我以爲你會喜歡陽光。”
“師哥也說了,那是你以爲。”
“好吧。”明樓又看了我一眼,放下手中的牛奶,起身拿過之前被我甩到一旁去的毛巾,朝我招招手,“過來,我幫你擦頭髮。吹了冷風,仔細頭疼。”
又是這一招
又是這樣溫柔裡藏刀,糖裡裹□□。
心中的小火苗隱隱又有要燃燒起來的樣子,煩躁的抓了抓頭髮,擡頭瞪向他:“明樓,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明明心裡對我既厭惡又鄙視,明明心裡痛恨我往你大姐的傷口上撒鹽,明明當初在明家把對我的厭煩,厭惡表露無遺,你現在又在這兒裝什麼情深如許,溫柔體貼?”
就像當初發現明鏡借保險箱給□□傳遞資料一樣。
什麼最親的親人,什麼最愛的女人,什麼夾在中間左右爲難。
除了那顆想要愛國的心,想要保護家人不受傷害的心,其他全都是假的,都是謊言。
我恨透了他那副虛僞的嘴臉,我也恨透了自己爲什麼信了他一次又一次,到現在還不死心。
“你是不是怕我因爲昨天的事情,報復明鏡,你怕你大姐受到傷害,你怕我真的把阿誠丟盡76號的監獄裡,所以今天又忍着對汪家人,對漢奸的厭惡來哄我?你憑什麼認爲你虛情假意的哄我,我就要真心實意的接受?”
“這樣真的有意思嗎?”
“在回答你這些問題之前,曼春能不能先回答我一個問題?”明樓還是那副晏然自若的樣子,沉聲問道。
真想撕了他這一層面具。
惡狠狠地說:“問。”
“你不是說,汪曼春對明樓無恨亦無愛嗎?”彎下腰,隔着鏡片,仔仔細細地盯着我,“那麼,我大姐的話都是針對那個愛我的汪曼春,你不愛,又爲什麼要發這麼大的脾氣呢?”
“我……”張口就要反駁,卻被他打斷。
“汪曼春,”聲音低沉得就像是吐着蛇信子的毒蛇,帶着誘導蠱惑的意味,“你還分得清自己是誰嗎?”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是不是料很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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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汪夢離覺得自己也一定是醉了,不然爲什麼雙手會不受控制的撕扯着男人的衣服。
先是領帶,而後是西服馬甲。脫襯衫的時候,釦子太多,男人的手又不停地在她身上作亂,她氣結,兩手一扯,釦子便蹦着跳了一地。
男人見狀,低聲笑了,呼吸噴灑在汪夢離的耳側,只讓她覺得耳邊酥麻難忍,男人卻尤嫌不夠,湊在汪夢離的耳邊說道:“就這麼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