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天真無邪的霏琳娜一去不復返了,周宇詫異地自省,也許自己一直都想錯了,她從來沒有天真無邪過。她行遍南部大陸、瞭解民生疾苦、整飭地方勢力、選拔人才骨幹,爲的都是王位,爲的都是服務於屬於她自己的戰爭。
是的,人家從來沒說過自己單純,是周宇內心強行給她扣上了一個聖潔的、出淤泥而不染的光環。想到這裡,大都督釋然了。原來,錯的那個人也是自己。
“哈哈,女王殿下。往事隨風、不提也罷,不知道您意下如何,反正過去的事情我是都忘記了。接下來,在下只會向前看了。”
“向前看?忘掉過去痛苦,前路堅糜更加痛苦。”
“不過呢,我這個人有個毛病。自己拉的屎一定要自己吃掉!”
“撲哧!”本來凝重異常、苦大仇深的氛圍被周宇一兩句髒話搞得破了相,這是他的長項。
“你什麼意思?”霏琳娜皺着眉頭,嘴角還憋着笑。她從來沒有惱過面前之人,只是經歷了這些事後她不得不收起原來尚未加冕之前的那幾分真,取而代之的是假面完全化。
“我說過,不會再讓水王漓禍害女人,就一定要做到。就算做不到,也一定要去做。有始有終、一往無前,這是從小我媽教育我的,從不敢悖。”
周宇有意不讓這句話直接關聯霏琳娜,而是用女人二字一筆帶過,實際上意圖非常明顯。點霏琳娜一下,她如果接過去話茬說明她心思還是那樣堅決;她如果不接招,說明這件事人家已經有了合計,大都督操心過多了。
“也許,是到了放手的時候了。戰爭,是一個王者應該帶給子民的嗎?”霏琳娜看向遠方。
“你不想索拉西亞生靈塗炭,不願與水王漓兵戈相見。結局你自己知道嗎?”
“我知道,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跟無盡的深淵相比,暫時的痛苦是可以接受的。”這丫頭眼裡最後的一絲驕傲也消失了,看上去全是漠然。
“那好吧,既然這是你的決定。我一個西蘭奴能說什麼呢?全憑聖意!”周宇突然感到好心疼,爲妮卡和博拉達的死感到不值,爲跟自己在南部大陸浴血奮戰的長生軍感到不值,更爲那些期待着重啓帕楚雅的精靈五族感到不值。
“謝謝你!”霏琳娜勉力擠出三個字,他們兩人都知道其中的含義,並不僅僅包含了奪得桂冠、助其登基、剷除異己、護她周全,也爲縱馬夜遊、誅滅萊多、密道相擁、肩枕入眠畫上了句號。紙飛機、愛在你心口難開,這些故事已被殘酷的現實焚燒殆盡,一夜一風一塵。
“呵呵,都說了忘記了,不知道女王殿下在說什麼。”
霏琳娜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彷彿在他眼中尋找着什麼。流連稍縱即逝,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欺了上來。
“逆賊斐莉死前貌似跟你耳語了幾句,是什麼?”霏琳娜冷冷地問道。
“沒說什麼,她就說後悔回到醉花城來。如果有轉世投胎的機會,她寧可選擇生生世世不生於帝王家。”周宇打着哈哈,他必須要盤算着自己的下一步棋了,因爲目前看上去一切進展順利,又彷彿與他計劃的背道而馳。
“真的只有這些?”霏琳娜盯着周宇的眼睛,這是二人自打相識以來,從他口裡說出來她最不相信的一句。
“只有這些,那你還想聽什麼?還有一些髒話,她詛咒你的那些話你想聽嗎?”
“你最好不要跟我遮遮掩掩,這樣沒有任何意義。雖然現在你我的身份變了,但我還是那個我,我仍然需要你爲我掃清前路的障礙。”
“你真的還需要我嗎?你完全可以選擇一種更穩妥的生活方式:擇日隨特使去聖城朝拜,只不過遭一點點小罪,回來就可以安心當你的女王了。需要我做什麼?是給您趕馬車還是搬下馬石?”
“你不爲自己考慮,也要爲你心愛的手下和那五朵金花考慮考慮。”霏琳娜邊說邊轉過身,背對着周宇。
“什麼?你拿了班布爾和瑪夏,還有玫瑰她們?”大都督怒火中燒,甚至是咆哮了起來。好在霏琳娜剛纔已把這裡所有婢女侍衛遣散,否則現在早有一百把刀架在周宇的脖子上了。
“他們很好,我只是找了個地方讓他們安心養傷而已。”
“你、你?你與斐莉沒什麼區別。看來一直以來最幼稚那個人是我。說吧,你要幹什麼?”
“幹什麼?我要你取消帕楚雅。和平,我需要這裡和平。跟去年、十年、一百年前一樣。”
“不可能,協議已經生效。精靈五族不可能接受人族的出爾反爾;況且他們現在獲得了精靈之火,你想讓他們繼續蟄伏在黑暗之中,怎麼可能?”
“在你身上,沒有不可能的事。如果有,那無非是我押的賭注還不夠。南部大陸那些人,你的克津大人、詹索總兵還有車賴漫、閹人斯芒,能頂得了醉花城大軍幾天?不用我提醒你吧,副指揮使大人?”
“你不要對那些不相干的人下手。霏琳娜,爲什麼、爲什麼你會變成這樣?”周宇崩潰了,擊垮他的不是那些被俘之人,而是自己的判斷和信仰。這種打擊,比從他身邊奪走親密之人的性命更加致命。
“萬三很好找,這些人更好找。我不想逼你,但如果事關索拉西亞的存亡,我必須要去做,那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擋我。這是我的宿命,也是臨終前父王的囑託。你可以罵我、詛咒我,但是改變不了什麼。”
“取消帕楚雅,讓精靈撤回屬於他們的地方,與人族老死不相往來。你就高興了是嗎?就這樣行屍走肉一般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你就滿意了是嗎?子子孫孫被奴役、被迫害、被壓迫,你就順從了是嗎?看看你脖頸上的鈴鐺,知道你現在是什麼嗎?”
霏琳娜看了看胸前那個毒藥一般的鈴鐺,沉默不語。
“你就是歷史的罪人。國雖未亡,但與亡無異。”
“我意已決,你做選擇吧。”霏琳娜搖了搖手,示意他不要說下去了。這些道理,兩人始終平行,不會有交叉點。
“好,我選!我去!我去取消帕楚雅,希望你能夠遵守約定,守護你最後一絲尊嚴——不要對他們痛下殺手。因爲,他們也是你的子民。”
說到這裡,周宇覺得自己實在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拂袖而去。
“孔甲,你跟着他。防止、防止他。。。”霏琳娜說到一半,剩下半句始終沒有出口。
“殿下,沒必要吧。他這個人言出必行,還有必要監視於他嗎?”孔甲十分了解周宇,他對大都督只有一句話來評價,那就是英雄惜英雄。
“不是,我是怕他出什麼意外。你多照應一下,去吧!”
孔甲領了旨意追出宮來。沒有人注意到,霏琳娜臉上前日未乾的淚壑上又爬滿新的溪流。
別恨我,我沒有變。只是,我希望你活下去。不要做無畏的掙扎,與水王對抗的人只有兩個結局:死或者生不如死。
“法克米老弟,請留步!”孔甲在身後喊住周宇。
“哦?孔甲老兄,不知喊住在下有何指教,還是女王陛下有什麼交代?”周宇雖然沒有拿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架勢,但明顯打起了官腔,也就是說從此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們哥倆啊,老死不相往來。
“老弟這是說的什麼話?沒事我就不能跟你客套客套、拉拉家常?”
“客套、拉家常?那等在下有時間的哈,現在我得去給女王陛下辦件事。回頭等到解放了,我再找你喝酒!”周宇大手一揮,就要繼續趕路。
“老弟、老弟,慢着點兒。女王陛下囑咐我,與您同行。”
周宇站在原地,兩條腿如同灌了鉛一般,慢慢擡起頭。冷冷地說到:“威脅我還不夠,還得派人監視我嗎?”
“老弟,你誤會公主了!唉——”孔甲知道自己說出來不合適,霏琳娜處心積慮地演這麼一齣戲,絕不希望讓他給攪和了;但不說出來他自己心裡堵得慌,這就是性情中人的通病。所以,他情急之下連公主兩個字都喊出來了。
“呦呵,一日不見當刮目相看吶,孔甲兄真是膽大包天,比我膽子還大。竟然還敢用那舊稱謂,你就不怕老弟去衙門舉報你?”
“你說的什麼胡話?我要是怕死,也不會拼了命去救公主,更不會在法場上。。。”他居然扭捏起來,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扭捏起來真是一番別樣的風景。
周宇知道他說的是送斐莉一程的事情。
“說到那件事,還真是得謝謝老弟。孔甲我一輩子一是一二是二,從來沒有顛倒黑白、是非不分過。老弟你有恩於我,請受孔甲一拜!”說着,孔甲居然真的雙膝跪地,恭恭敬敬給周宇磕了一個頭。
大都督心裡明白,這不是在拜自己,而是拜祭死在自己手上的斐莉夫人。
“孔甲兄客氣了,你沒必要這麼想。我去做那件事是因爲我覺得應該去做,與你沒有半毛錢關係。你沒必要行此大禮,我也不會領情。”
“那、那兄弟是同意孔甲與你同行了?”
“我沒說過,老兄你最好哪裡涼快哪裡呆着去。別跟在下這種囚犯裹挾在一起,否則讓別人發現告了官,你這差啊也就不用再當了。”
孔甲說不過他,一個箭步躥到他身前,兩隻虎臂一攤生生擋住大都督的去路。
“我說老兄啊,我真的很急,我急着去救人命的!”周宇不耐煩地扒拉他的手,想要闖過去。
“咱們倆一起,路上也有個照應。再不濟,有個說話的人是不是?”孔甲也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並着排就跟周宇走起了一個步點兒。
真是服了。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孔甲要是拿出這個本事去泡妞啊,石女沒準都能讓他得手了。周宇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算是默許了。
坐牢之前罰沒了的東西,孔甲也一併裝了包裹幫他帶了過來。周宇打開一看,贖罪之劍、詛咒之瞳、應許知足、憐憫之翼、地圖、封魔球、記錄用的紙莎草紙都在,唯獨少了一樣東西——那根穿了孔道的西西弗斯。
“怎麼了,老弟?少東西了?”跟他並轡而騎的孔甲看他神色不對,連忙發問。
“哦,貌似、貌似是少了一件小東西。也可能是慌亂中遺失了。沒關係,反正日後我還會去幽冥山谷的,到時候再那裡再尋一塊罷了!”周宇知道,除了自己不會有別人去動力艙門口祭奠他逝去的“愛情”!
“哦,公主倒是囑咐了。說打開包袱時如果看到你臉上露出失落的神色,讓在下轉告你一句:別惦記那些狐狸精,好好幹活兒!”
“我、我就。。。”被這丫頭吃的死死的,周宇發作不是、不發作也不是。看了看身邊這個渾然不知所以然的大漢,他還能說什麼?
“走吧!”
離開醉花城後,周宇帶着孔甲先是拜訪了蘭斯洛特和蝕骨森林。孔甲對這些身經百戰、凶神惡煞一般的前輩同行十分敬佩,愣是要挨個握握手,被周宇一腳踹了個大馬趴。蘭斯洛特聽他說要中止帕楚雅,心裡也是失落大於遺憾。不過好在,會使用背叛謊言的斐莉已被正法,暫時不用擔心人族會對精靈進行報復。
再次回到伊萊克城已是半個多月之後的事情,克津、詹索、斯芒幾人一切安好,周宇並沒有發現周遭埋伏着霏琳娜伏兵的異狀。不出他所料的是潛伏在南部大陸的奸細果然是維迪,這小子被假消息矇騙,在逃亡之路上被克津派人追趕,失足掉進淖裡被屍面章魷吃掉了。
哎,周宇替他惋惜。說句心裡話,如果不是因爲當時分處對立的兩面,自己與囚巴沒準能成爲患難與共的好兄弟。各司其職、各謀其政,沒什麼對與錯的分別。站在西瑪的角度上看,維迪就是英雄和忠臣。
沒看到薛西斯和卡茲克他們,長生軍已經前往東部大陸的要塞埋伏,準備狙殺特使大人。周宇囑咐克津派快馬去通知,帶去了幾條重要的口訊。
處理完這些事情,大都督帶着孔甲向猿背象部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