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坐在涼亭里美美地啃完了最後一塊豬蹄。他拿出商家在口袋裡準備好的紙巾,擦了下嘴角和手,這才心滿意足地站起來往亭外走去。
好不容易有了法身,他很珍惜這兩個時辰,決定多走一走,感受一下步行的樂趣,體會一下“腳踏實地”的感覺。
至於往哪裡步行,當然是朝宋衍走時的方向而去。
宋衍往這邊走時,他就猜到這小子肯定是要穿過鎮子再往大青嶺的方向走,這樣天亮十分正好到家。
山神不緊不慢地朝那個鎮子走去。走到鎮子和市中心交界的十字路口時,他看見一隊人馬正從鎮子那邊往這裡走來。
隊伍裡所有人都是一身白色孝衣的打扮,爲首的哭喪着個臉,左手臂挎着個小籃子,裡邊裝的全是白色紙錢,他邊走邊將紙錢抓出來往上揚,紙錢在空中紛紛飛舞,最後落得街上到處都是。
撒錢男子後邊跟着幾個人,有扛着靈幡的,有抱着紙紮童男童女的,還有扛着大紙牛的;再後邊有四個人扛着一副黑漆漆的大棺材,棺材似乎很重,壓得擡棺人低頭彎腰很是吃力;隊伍最後邊是幾個女眷,她們一直低着頭哭哭啼啼,嗚咽的哭聲在這深夜裡格外瘮人。
山神一眼就看出來這隊人馬不是活人,知道這是趕上鬼送葬了。
鬼也是會死的,它們魂飛魄散時就算真正的死亡了,沒有轉生和來世,曾有過的意識和記憶全都化爲烏有了。
山神看了眼那頭紙紮的牛,心說:看見鬼送葬就夠不吉利了,葬的還是個女子,那陰氣就更重了,若是活人看到,搞不好就一命嗚呼了。
他本就有潔癖,現在又有法身凝結在神體之外,很討厭沾染這些污穢的東西,於是他直接轉身往另一條街走去,決定繞過鎮子直接到通往大青嶺的那個路口去等宋衍。
就在他和送葬隊伍背道而馳,各自拐進一個路口即將看不見對方時,他突然聽見了一聲輕響。
那是拍打木板的聲音,很輕微,但山神耳力過人,聽得卻十分清楚。他停下腳步,朝即將消失的那支隊伍看去,視線落在了棺材上。
等了一會兒後,那棺材再無響動,送葬隊伍也徹底拐進路口消失不見,山神這纔打消了疑慮,朝既定方向而去。
***
譁——
木板相互摩擦的聲音響起。
宋衍頓時一驚,清醒過來。
眼前終於有了一絲光亮,他微微睜開眼,就見面前的轎門被打開了,外邊依然是黑天,但月光很朦朧,彷彿被薄薄的雲霧遮住了。
一個人突然從轎門旁邊探過頭來,嚇了宋衍一跳。
那是個中年男子,相貌平平,見宋衍正瞪着他,便咧開嘴笑了笑,那笑容十分不自然,顯得有些僵硬。
宋衍剛想開口問這是怎麼回事,卻發現自己張不了口,出不了聲。
自己這是被……定住了?
男子什麼也沒說,直接朝宋衍伸過手去,在宋衍的驚慌無措中,他拉過去一段綢帶,然後使勁一拽,宋衍就被拉出了轎子。
直到這時,宋衍才發現了兩件事:一個是自己的手不知何時緊緊握住了繡球另一端的綢帶,一個是自己的身體完全不聽自己指揮了。
他被中年男子拉着往前走去,即便他不願意,可雙腳依然不聽使喚地往前慢慢走着;即便身體僵硬得很,雙腿卻能照常往前挪動。
現在連身體都不聽使喚了,宋衍就更不敢慌亂了,畢竟這時候他連喊都喊不出來,指望別人來救不太現實,只有冷靜下來,纔有一線生機。
他無法四下查看,只能僵直着脖子往前看去。
前方是一座小房子,古時的建築風格,青灰色的瓦,暗紅色的漆,格子一樣的窗戶上,全用白紙糊着。
透過敞開的房門,能看見裡邊聚集了很多人,但這些人都安安靜靜地站着,沒有半點熱鬧的氣氛。
正對門口的牆上,貼了一張大大的喜字,但那喜字不是喜慶的紅色,而是白紙剪出來的;喜字下方的供桌上,擺放着一對白蠟燭,還有雞、魚、豬肘、豆腐、饅頭等上墳時常用的供品。
宋衍由裡到外涼個透!
他餘光裡能看到自己身上穿的是紅色嫁衣,髮簪也不知掉到哪裡去了,黑色長髮飄散在胸前背後,而他手中綢帶的另一端正被左前方的男子抓在手裡,只要跨進前方那房屋的門檻,他就要和那個男子拜天地了!
如果真和他拜了天地,即便他是男子那也是對方的配偶!更要命的是,即便他是活人,也會變成死人了!而且只要“鬼丈夫”不放手,他就永遠都是男子的鬼妻,連轉世的權利都沒有!
眼看離那房屋的距離越來越近,宋衍驚得連冷汗都流不出來了,只覺得手腳越發冰涼!
怎麼辦?當然不能坐以待斃!
他可是道家弟子,總不能被鬼欺負了還乾瞪眼吧?更何況這可是要命的事兒!
他試着動了動舌尖,發現舌頭僵直,很難調動,只好一邊努力,一邊默唸起金光咒——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廣修萬劫,證吾神通。三界內外,惟道獨尊。體有金光,覆映吾身……
宋衍還在默唸着咒語,但雙腳卻已經跨過了門檻。
他和男子站在供桌前,只聽旁邊一個頭戴瓜皮帽留着長髮辮的矮個兒男人唱誦道:“有請新人拜天地——”
宋衍快速唸完了金光咒,在矮個兒男子即將喊出“一拜天地”時,也在心中大喊出最後的法咒:天之光!地之光!日月星之光!普通之大光,光光照十方!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令”字一出,他終於調動起了舌頭,並將舌尖用力推進齒縫中狠狠咬了一下。
噗——隨着舌尖上的精血噴出,宋衍的腦袋也跟着往前點了一下。
終於能動了!
可就在他剛擡起頭來還未有所行動時,身旁男子迅速伸過來一隻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宋衍被掐得快喘不上氣了,再這樣下去,這拜天地是肯定逃不掉了,後面還有更可怕的入洞房……
他立即用右手去掰男子的手指,左手則掐起手訣,口中也再次念起了金光咒。
這次金光咒的效力更強了一點,宋衍脖子上的力道終於開始變小,他得以順利呼吸了!
就在他二人僵持不下時,頭頂上方突然傳來“轟——”的一聲巨響,緊接着便有磚塊泥沙從上方掉落。
“啊——”之前一聲不吭的賓客們,突然嚎叫着四下逃竄。
抓着宋衍的男子卻不肯放手,他盯着宋衍,啞聲道:“新娘……新娘……”
“去你媽的新娘!”
宋衍雖入了道門不應該口出惡語,可他畢竟還是個少年,一氣之下哪顧得上那麼多。
他用力掰開男子的手指,然後左手握拳朝男子面門打去,男子卻突然消失了身影,使他的拳頭落了空。
轟——
又是一聲巨響,彷彿有人在空中不停地朝屋頂擊打。
磚石瓦礫不停下落,整個屋頂都搖搖欲墜,宋衍站在房中一邊躲避掉下來的石塊,一邊四下尋找男子的蹤影,卻始終沒有發現男子藏在何處。
“宋衍!”有人大喊了一聲。
宋衍聽出那聲音是神君的,頓時開心起來,剛想開口答應,一隻大手卻突然從身後伸出捂住了他的口鼻。
咣噹一聲,房門快速闔上,房內的光線也瞬間消失。
宋衍在黑暗中掙扎了好一會兒也沒能掙脫身後男子的束縛,不久後,他便頭昏眼花,再次失去了意識。
***
山神先一步趕到鎮子通往大青嶺方向的路口,可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看到宋衍。
“這小子走得也太慢了。”他忍不住抱怨一聲,但想到宋衍的身體狀況後,不禁又補充了一句,“不就是失了點陽氣嘛……”
他多少是有些心虛的,畢竟宋衍的陽氣是被他吸走的,而他是頭一次吸別人陽氣,根本沒有輕重,也不知道宋衍的狀況是否嚴重。見宋衍遲遲不來,他便放出神識,主動去感知宋衍的方位。
可他將神識放開到百里以外,也沒能感知到宋衍的氣息。
這很不對勁!
宋衍現在的狀況根本跑不動,光靠走路不可能在半個多小時內就走出那麼遠;他奉師命巡街,也不可能打車去別的地方;即便他身體不適提前回去了,那山神廟更是在山神的感知範圍內,不可能連他回去了都不知道……
山神突然有些後悔了。
宋衍獨自一人離開涼亭時,他曾考慮過他的安危,但轉念一想,應該讓這小子多鍛鍊一下,免得每時每刻都等着他去救,就沒有攔着由他去了。
畢竟只要他放開神識,方圓數百里都盡在掌握;而且只要宋衍喊他一聲,他也能有所感應。
眼下,他既感知不到宋衍的方位,也沒有感應到宋衍的呼喚,他便覺得情況不對!
那小子難不成被人藏起來了?
那口黑棺!
山神突然想起之前十字路口見到的那支送葬隊伍。
棺材曾被敲響過,裡面裝的該不會就是宋衍吧……
他來不及多想,立即往來時的路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