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朐縣鹽豪
“貴人若是不信,可隨我前往朐縣,我家少爺必將來龍去脈,仔細與貴人分說。”
劉封心裡頓時氣樂了,這個許勤還真是個人才,謊話說起來一套一套的,只是這些砌詞如何能騙得過劉封?
他這村纔多少人手,還要農閒時才能煮鹽,能得多少吃鹽?
就算賣,也賣不了多少出去。
再看看那少女的芙面花容,這王家少爺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還不清楚嗎?
不過劉封卻沒那麼好對付。
他直接起步,朝着那少女走去。
身後的潘璋第一個跟上,緊隨其後,雙目惡狠狠的盯着許勤等人,目露殺氣。
如果潘璋是狼王的話,那許勤連個公狼都算不上,只被潘璋盯了一眼,就已經有些腿軟。
許勤平日裡也不是善茬,這十里八鄉,吃他打的鄉民不計其數,甚至手底下還有過幾條人命。但和潘璋一比的話,真就是虎犬之別。
更別說潘璋身後,還有徐盛、周泰、蔣欽三尊大神了。
每一個都龍行虎踞,譬如熊羆,只是被他們盯着就讓許勤有些站不住了。
劉封走到少女身邊,似笑非笑的盯了抓着少女的兩個青衣壯漢,輕輕道:“鬆開。”
那倆青衣壯漢甚至不敢去看許勤,就已經撒開雙手。
那少女猝不及防之下,就要跌倒,劉封不得不伸手扶了一下。
“你爹賣鹽,鹽價幾何?”
那少女臉色微紅,低頭輕聲答道:“回貴人,每鬥一百二十文。”
一百二十文一斗,那一石就是一千兩百文。
東漢的食鹽價格在800文到1100文一石之間上下徘徊。
可那是和平年代的鹽價,眼下是什麼時候?
據劉封所知,徐州的鹽價早就已經暴漲到兩、三千文一石了。
這姑娘父親所售的食鹽,只有大鹽豪們的一半不到,如果算上現在燃料價格的上漲,這價格算是相當有良心了。
顯然這價格是豪強們不能容許的,他們倒不在乎這麼點出貨量,而是這個價格等於是在打鹽豪們的臉面。
這時候,劉封居然有閒心詢問起其他事情了:“此價一石可得多少利潤?”
少女心裡很是急迫,關心着自家老爹的安危,可他們全家唯一的希望就是眼前這位貴人少爺,自然不敢怠慢,只能壓着心裡的焦急,回答道:“可得三百文錢。”
劉封心中驚訝,沒想到如此低價,竟然依舊能有百分之二十以上的淨利潤,這應該還是去了鹽稅之後的收益。
想想那些動不動賣上兩、三千文一石的鹽豪們,他們的利潤豈非百分之三四百之多?
這可不就是上了天了?
劉封心中冷笑,這些錢可全進了鹽豪們的腰包,州府最多也就能收個每石100文錢,賺的比這少女的父親還要少。
難怪這些鹽豪們要抱成一團,對抗州府了,這裡面的利益太大了。
看見劉封有些詫異,周圍的鄉民們也都大着膽子開口插話了。
“趙家大伯也是看着我們鄉人吃鹽不容易,明明都靠着大海,卻還要高價買他們王家的鹽,一升就要三十文錢,裡面還摻了沙子。”
“不要胡說!”
許勤急了,想要找剛纔說話的人。
潘璋卻不慣着他,上前一個巴掌,直接扇的許勤原地轉上了一圈,整個人都懵了。
鄉民們中爆發出大聲的叫好,有了潘璋的舉動,鄉民們對許勤等青皮的畏懼也大幅度的下降,七嘴八舌的控訴起來。
“貴人小少爺,您不知道,我們這原本都是買的王家的高價吃鹽,今年年初,王家少爺突然發了善心,讓我們湊一萬錢,就允許我們周圍三個村子自己煮鹽吃,只是不許朝外賣。”
“趙家大伯以前出外跑過商,見識多,而且人心腸也好,被大家一求懇,就站出來了挑了頭。三個村子湊了一萬錢,從王家買了牢盤,砌了火塘,剛煮了不過十來石,還不夠三個村子分的,就被王家狗腿子欺負上門了。”
“對!他們硬說我們往外賣了,也沒個證據。這點鹽我們自己吃都不夠,怎麼會拿去賣錢。就算咱們不吃鹽了,拿去換錢,可週圍村子都是王家拘着,有誰敢跟我們買鹽。”
“現在牢盤也被打碎了,咱們以後也煮不了鹽了,就連趙伯都被打傷了,王家太欺負人了。”
鄉民們議論紛紛,一個接着一個的話,勾勒出了較爲完整的事態。
劉封聽完,心裡其實已經有了成算,應是像自己先前所猜的那樣,這王家少爺估計是看上了眼前這伶俐少女,設局坑害他們。
於是,劉封了然的點了點頭,話鋒一轉,對伶俐少女說道:“我今日要救你們自然是輕而易舉,只是我走之後,想必他們也不會饒你,等他們再次上門,恐怕就是鄉人也保不住伱們家了。”
劉封所說的是實話,許勤在旁邊嚥着口水,張開嘴想說點什麼,可被潘璋一瞪,趕忙又閉了起來。
那少女果然機靈,聽完這話,立刻跪倒在地,衝着劉封叩首道:“求公子搭救小女一家,小女願爲公子奴。”
“爲奴倒是不必了,我讓醫師爲汝父看看,你趕緊和汝母收拾一下,離開此地吧。”
劉封回頭朝着身後的隊伍裡喊道:“鄒先生,勞煩您辛苦一下了。”
這鄒先生也是徐州的名醫,雖然名氣比不上華佗,剛過而立,卻已是年輕一輩裡的翹楚。
鄒先生應了一聲,上前查看,片刻之後回稟道:“肺腑受了些創傷,並無大礙,只要調養一陣即可。只是……”
“只是什麼?”
劉封有些疑惑的看了過來。
鄒先生解釋道:“肺腑受傷,最好不要輕動,容易引動內傷,導致不治。”
劉封恍然大悟,應該就是擔心內出血。
略一沉思,他答道:“那就先送回屋去,將養幾日。”
隨後,他朝着徐盛吩咐道:“文向,且留幾個人在此看着,免得有不長眼的人胡亂行事。”
“是!少主!”
徐盛恭敬應命,隨後安排起來。
四個甲士被點到名字,走了出來,留在這村子裡。
許勤等人在旁低垂着腦袋,根本不敢吭聲。
許勤也算得上是聰明人,從這幾個甲士身上就能看出那少年富貴之極,很可能就是郯城中的世家子弟,而且還必然是嫡脈。
雖然眼下世道亂了,但也不是誰都能出行帶着甲士前呼後擁的。
這位貴人的家族長輩裡,最少也得有兩千石的校尉出身。
王家坐地朐縣百餘年,也曾經出過幾任比千石的縣令,又同甘家、田家交好,或許不會太過於畏懼,可許勤自己卻知道,如果他敢爲了王家的事情得罪眼前的公子,那王家事後一定會把他給扔出去,平息對方的怒火。
任何一個豪門大家,都不可能爲他一個遊俠兒去對抗這樣的豪門大家,哪怕他是出於忠心。
現在許勤只想着鑽進地裡去,最好那位貴人少爺永遠看不見自己纔好。
可越擔心什麼事情,就越會發生什麼事情。
劉封竟然走到了他的跟前,看着他道:“走吧,帶我去見見你家主人。”
許勤心裡叫苦,先前他想帶劉封去見王煜,是想割裂劉封和這幫刁民之間的聯繫,同時也好讓王煜出面和劉封溝通,順便探探底,或可把對方給糊弄過去。
可現在劉封都把事情問了個清清楚楚,自己再把這位帶去見少爺,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要是再和少爺起個衝突,不論是哪邊吃了虧,最後倒黴的還是自己啊。
於是,許勤硬着頭皮賠笑道:“貴人說的哪裡話,貴人您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在下無有不從,只是不必再驚擾我家少爺了吧。”
劉封笑了,看不出這王家賓客還有點小聰明,知道認慫,明白好賴,只是可惜的是,自己今天還就一定得見王家少爺了,他說什麼都不管用。
“你要麼帶我去,要麼我把你腿打斷了,讓你手下的人帶我去。”
劉封說完之後,朝着潘璋做了個手勢。
潘璋頓時大喜,面色猙獰的朝着許勤走了過來。
許勤頓時嚇的魂飛魄散,再也顧不得心裡的小心思,連連點頭:“我選前一個,我選前一個,只求貴人饒命。”
潘璋這才收手,臉上滿是遺憾。
劉封等人在許勤的帶領下,進了朐縣。
朐縣之中,有幾大士族豪強,最爲出名的自然是誇富海東的糜家,但甘家、王家等士族世家,也都是豪富之家,只是隱匿在了糜家的聲名下罷了。
這次劉封找的,就是王家的嫡長子王煜。
此子乃是糜芳好友,雙方交情莫逆,經常同車並座,一同出遊,關係好的很。
前幾天糜芳動身前往郯城,王煜出城相送,三十里方還,還在朐縣傳爲美談。
士族子弟紛紛感嘆糜芳和王煜之間的友誼,爲之讚歎不已。
等王煜今天想起伶俐少女後,就讓許勤找了過來,想把事給解決了。
至於怎麼解決?
自然是人償債消了。
只是沒想到,許勤沒能把事給辦了,反而帶着一個陌生的少年回來了。
那少年竟然還隨身帶了幾十個甲士,這就有點麻煩了。
王煜先瞟了一眼許勤,嚇的後者死低着腦袋不敢吭聲,然後才朝着劉封問道:“在下朐縣王煜,不知道這位小兄弟如何稱呼?”
劉封這會兒客氣非常,拱了拱手道:“在下涿州劉封,見過王兄。”
王煜愣神了片刻,涿州?
那應該是在河北地界吧?
是幽州還是冀州,或者是幷州?
這地方離的實在太遠,王煜一時之間也分不清楚。
不過對方只要有迴應,那就是好事,也方便自己摸摸對方的底。
“原來是劉小兄,快請裡面坐。”
王煜一邊客氣的引領着劉封入內,一邊不經意的掃過劉封身後的諸人。
徐盛、潘璋、周泰、蔣欽四人,如鶴立雞羣,這樣的武夫,平日裡等閒一個都未必能見得到,現在卻一口氣冒出來四個,這位劉小兄可是不簡單。
東漢末年,是一個精神分裂的年代,從上到下,從文人到武夫,都有精神分裂的表現。
文人一邊拷問着自己儒學到底能否救世,自己所學的儒術到底是真實有效的,還是自欺欺人的。
一邊鄙夷武夫,一邊又意識到亂世將至,武夫的地位將大大提高。
這也是爲何周泰、蔣欽聞名九江,來往商船都願意低頭納稅,卻偏偏沒有郡守願意招攬他們爲官。
士族世家雖然意識到周泰等人無用的價值,卻依舊只想把對方當成狗,用來看家護院,而不是真正的人才。
而周泰等人也一樣,一邊憤慨士族在官路上的打壓封鎖,一邊又忍不住渴望爲士族所接納,哪怕是當打手都行。
最後的尊嚴,僅僅只是讓他們沒法趴下徹底當狗。
王煜這會兒就是典型的東漢末年士族邏輯,他既看出了這四個武夫的強悍,別說是朐縣了,就是東海郡都未曾見過這樣的猛士。
可他卻絲毫不擔心對方會傷害到他,因爲在他的認知裡,這幾個武夫,不過是劉封豢養的走狗,是不敢也不能傷害他這個與劉封同一階層的士族子弟的。
“不知劉小兄來我們朐縣,所爲何事?”
王煜相當的客氣,不但將劉封引進自家正堂,還奉上熱湯,禮數十分周到:“若是有什麼需要在下幫忙的,劉小兄可儘管直言。”
劉封笑了,放下茶湯道:“王兄高義,封還真有事情想要拜託王兄。”
王煜有些吃驚,自己這半是客氣,半是試探的話,居然有了反應。
他立刻回過神來,又看了一眼肅立在試探道:“劉小兄不必客氣,可儘管吩咐。”
“吩咐不敢當。”
劉封笑眯眯的說道:“聽說王兄家中煮鹽?”
一聽此言,王煜心裡悄悄的鬆了口氣。
原來是買購鹽的,只是從涿州到徐州來買鹽,這未免也太遠了吧,難道河北就不產鹽了嗎?
心裡胡思亂想,卻並不妨礙他答話:“正是,我家的鹽,行銷徐、兗、豫三州,顆粒分明,色澤黃亮,是有數的好鹽,更難得的是,朐縣望族糜家和甘家曾聯手抑制鹽價,規定本郡出產食鹽,每石不得高於三千文,實是莫大的功德啊。”
三千文一石,還是不得超過?
劉封簡直要氣樂了。
遠的不說,就是剛剛所見那趙家煮鹽,賣一千兩百文,都有三百文的利潤。再去了一百文的鹽水,所有成本加上人工,也不過才八百文罷了。
“三千文?這價格頗高啊。”
劉封笑吟吟道:“若是我需求量大,不知可否便宜一些?”
王煜眨眨眼,沒想到還是個大生意啊。
“我與劉小兄一見投緣,既然汝所求甚多,那我家就再便宜一些,就當是與劉小兄結個善緣了。”
略一思索,王煜正色道:“兩千八百文一石,如何?”
劉封不答反問道:“那王兄每年可供多少石?”
王煜心生懷疑,笑而不談,喝起茶湯來。
劉封卻是拍了拍手,他身後一直護衛着的周泰走了出來,手裡捧着一隻黑色小匣,放到了王煜的跟前。
“王兄不妨打開看看,相信此物能讓王兄略知我家之財勢。”
劉封話裡帶刺道:“總不至於連些許食鹽都買不起。”
王煜麪皮如常,對他而言,財貨纔是最重要的,被刺上幾句根本不算什麼。
他好奇的打開一看,小盒中只有一小撮白色結晶,被絹帛所包裹。
“此乃冰糖,王兄可試嘗之。”
雖然劉封這麼說,但王煜可不會真隨便吃陌生人帶來的東西。
“劉小兄,容某失禮了。”
他想了一下,招來一個近侍,讓對方先嚐一下。
沒想到這近侍剛一嘗完,就驚叫起來:“好甜!少爺,這是糖啊,真的好甜!”
王煜卻還是耐心等了片刻,確定了這近侍沒事後,將其揮退。
明明一切都當着劉封的面做的,可王煜卻絲毫沒有半點難爲之色,這一次,他親口嚐了嚐冰糖的味道,眼神一下子變得火熱起來。
王煜控制不住自己,不由自主的問道:“劉小兄,汝這冰糖,是從何而來?”
劉封嗤笑一聲斜視王煜,調笑道:“王兄,這恐怕就不是你該關心的事情了吧?”
“哈哈哈。”
王煜乾笑起來,片刻後,他又目光熱切的望向劉封:“不想劉小兄族中竟有如此寶物,這冰糖,不知可否出售予我家吧?”
劉封似笑非笑:“王兄,你的問題這麼逗,卻忘了你可不曾回答過我的問題。”
王煜故作恍然,連連點頭:“劉小兄勿怪,既然你已經展現了誠意,那我自然也不能藏着掖着,不瞞劉小兄,我家一年可產鹽六千石。”
劉封默默算了下,覺得王煜應該還是有所瞞報了。
徐州之前有人口兩百八十餘萬,這個年代的人們吃鹽很省,可再省也是必需品,尤其是下地幹活,那可是體力活,非常沉重,需要攝入大量的鹽分來保證力氣。
所以人均攝入再少,平均下來也得年入六斤以上才行。
二百八十餘萬人,年消耗食鹽近五十萬石。
就算不考慮外州採辦食鹽,也除去琅琊、廣陵的食鹽產出,東海這裡最少年產量也得在二十萬石以上。
糜家佔個大頭,去掉六成,那也有八萬石的缺口。
王家能和糜家、甘家在朐縣稱雄,才年產六千石食鹽,這是在拿他當傻子騙呢。
就算因爲徐州慘遭兵禍,人口急轉直下,使得食鹽產量也緊跟着下降,但也絕不至於只有區區數千石。
眼看着王煜嘴裡還是沒有實話,劉封也懶得再試探對方了,直接豎起一根手指:“一千文一石,王家有多少食鹽,我要多少,如何?”
王煜臉色刷的一下子冷了下來,暼了眼周泰諸人,臉色難看道:“劉小兄你這是在說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