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點頭,又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先休息一會兒,一會兒再說。”夜澤的手指按在我的額頭上,帶來一陣舒爽。
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臉,貪戀地看着,我感覺自己似乎很久很久都沒有見過他一般。明明,幾個小時前,我們還在一條漆黑的道路里相遇來着。
我環視周圍,我躺着的是一張上下牀鋪,屋子的一邊的放着一張桌子,桌子上放着書、照片之類的,這裡的環境竟讓我感到異常熟悉。
我猛然想起,這裡……是肖朗的家。
我想起自己跟着肖朗一起來到了這裡,想起他和我說的關於他妹妹的事情,想起他抱住我說,對不起,他不能丟下他妹妹不管,想起我隨後就暈倒了。
腦中的畫面頃刻紛至沓來。
我想起一個滿臉是傷的女人,想起自己變成了一個幼小的孩子,想起了“小一號”的肖朗,想起了一個讓我思之便恐懼至極的男人,想起了那恍如真實地一次次地被毒打……
我又猛然坐起,抓着夜澤的手臂:“夜澤,我……”
徐耀和張俊都看着我。
“什麼?”夜澤也不急,我看向那張照片:“我想看看那張照片。”
張俊將照片遞給我,我拿過來一看,眼淚頓時控制不住地落下。
在“夢裡”我就曾見過這張照片,是肖朗和他媽媽,還有妹妹肖冰的合照。這張照片一直襬在在那張桌子上,從未被移動過。
我看着少年肖朗旁邊的小小女孩兒。又想起了自己“在夢裡”初次看到“自己”時的樣子。
是的,那時,我變成了肖冰。
想到我最後看到的一幕,他們的母親被養父所殺,肖冰被那個禽獸不如的男人強暴,淒厲絕望地喊叫似乎還充斥着耳膜,我的心臟一抖,手中的相框便落到了牀上。我一頭扎進了夜澤的懷裡,身體簌簌發抖。
夜澤緊緊摟住我:“沒事了,都過去了。”
我好一會兒才漸漸平靜下來。才道:“現在幾點了?今天幾號了?”
“2016年12月25號,凌晨一點。”張俊道。
我默了一會兒,又問:“……肖朗呢?”
“不見了。”
這樣啊,不見了?
我擡眸望着夜澤:“我夢見自己變成了肖冰,就是照片上的那個女孩兒,她是肖朗的妹妹。”
夜澤微微扣緊我的身體,神色變得更加凝重:“那不是你的夢,你回到了肖冰的過去。”
我心思一震:“你說我回到了過去?”
我看向張俊,張俊推推眼鏡說:“澤說得沒錯,你回到了過去,回到了肖冰的過去。”
我又猛然看向身邊的照片,腦子裡嗡嗡作響,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麼囉唆幹什麼?這你還不明白?你不過是肖朗給他妹妹找的替死鬼!就是替他妹妹去死的人!”徐耀搶話道。
想起肖朗對我說的那句話——
“小姿,我妹妹她死得太慘了,我不能就這樣丟下她不管,我答應過她,一定會帶她離開這裡……小姿,對不起……”
心中就瀰漫了一層悲傷。肖朗,原來你靠近我,也是別有所圖。
我握緊了手:“就是讓我替肖冰去死。換她活下來是嗎?”
張俊再推推眼鏡道:“這是一種邪術,以命替命之法。但也並非所有人都能替命,需要替命者與被替命者八字相同,命格相融。簡單來說,便是靈魂交換。你變成了肖冰,最終會替她死去,而肖冰則會變成你,以你的身體繼續活下去。”
可我卻在最後一刻想起了夜澤,想起了自己是誰,所以我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
後來。我才知道,我(替命者)與肖冰(被替命者)靈魂交換後,只要我一直想不起自己是誰,只要讓張俊他們在“過去”找不到我,只要我按着肖冰的死法死去,這個替命之法就能成功。可是,最後關頭我還是想起了自己,才讓張俊找到了我的靈魂,將我勾了回來。
我低着頭,心中壓抑地不能言語,夜澤又握住了我的手,我繼續低聲道:“肖冰的生日是1900年2月29日。”
夜澤身上的寒氣斗升:“我們都知道了,現在警方正在緝拿他。”
一句話,又讓氣氛落到了冰點。
徐耀雙手環胸,咬牙切齒道:“真沒想到會是他……”
是啊,誰又能想到,我們一直在找的心願旅館幕後之人其實一直在我們其中?
肖朗,這個我原本以爲最不可能的人,所有人都認爲不可能的人,他謙遜有禮、待人溫和、風度翩翩的男子,誰又能想到,他就是心願旅館後面的最終推手呢?
他說,他來心願旅館是爲找人,及至最後,當心願旅館的殺人遊戲結束時,所有人的目的都那麼坦然地暴露在我們面前。唯有肖朗的,我們一直不知。
不是的,我曾問他是否找到了想找的人,他那時說,找到了。他一直很坦然地說着自己的目的,我卻未曾加以深究。雖然有種感覺,卻總是否認——自己就是他要找的人,能給肖冰做替死鬼的人。
徐耀曾說,遊戲從始至終都在那個神秘幕後之人的掌控之中,從開始到結果。如今看來,他說的是對的。肖朗因爲找到了他要找的人——我,所以最終才結束了這場遊戲。或者說,是提早或“仁慈”地結束了這場荒唐的遊戲,讓除了“贏家”之外的人也“破例”地活了下來。
我們一直在尋找他,卻忘了。“最危險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葉小倩尚且知道這個道理,肖朗又如何不知道?變成和我們一樣的受邀者、“玩家”,對他來說就是最安全的身份掩飾。畢竟,關於心願旅館的資料太少太少。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我們都盯着我的手機,我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但有種直覺,這會肖朗打來的。
我接通電話,電話那邊傳來肖朗低沉的聲音:“小姿,我在等你,你過來找我吧。”
說着,那邊已掛了電話。
我握緊手機。
我看向夜澤:“肖朗想見一見我,我想去單獨見見他。”
“你瘋了嗎?肖朗的目標就是你,你現在沒替他妹妹死成,你還要去送死?”徐耀冷嗤道。
夜澤眸色如海,他緩緩道:“我陪你一起去。”
我點頭,沒有拒絕。
張俊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也沒阻止我。
我從肖朗的家出來。看到那一牆獎狀時,深思恍惚了下,我似又看到肖冰將那一張一張獎狀都貼上去,就像自己獲得了一樣開心。肖朗只是靜靜地看着。
上了出租車,我報了一個地方。那裡是肖冰和肖朗曾提到的一個地方。他說“在等我時”,附身在肖冰身上的那些記憶便如春天的櫻花一般復甦了,枝枝蔓蔓,讓我清清楚楚看到了肖冰的過去、肖朗的過去,以及,關於他們家的一切。
出租車停在了郊區的一座別墅前。此時。凌晨三點。
我望着那棟遺世而獨立的別墅,裡面燈光明亮,豪華而璀璨。
夜澤出現在了我身旁,也望着這裡。
我對他道:“我想單獨去見見他,你在這裡等等我好嗎?”
“有事叫我。”
我應了一聲,便朝別墅裡走去。
別墅的門是開着的,我踏了上去,每走一步,便覺心沉一步。
“哥,這個房子好漂亮!”
“漂亮什麼?以後我會帶着你和媽媽住進更漂亮的房子裡。”
“不,我就喜歡這種。媽媽,你喜歡嗎?”
“看着還不錯,這得多少錢啊。”女人嘆道,“我們家也是不錯的,走啦,回家了。”
我推開門,屋內就流瀉出極爲歡快的語調:叮叮噹,叮叮噹,鈴兒響叮噹……
一顆超大的聖誕樹立於正廳,翠綠得耀眼,上面掛滿了彩色的鈴鐺和彩燈,閃閃發光。
鼻頭髮酸,眼角發澀。
“哥哥,聖誕樹啊!把它搬回家好不好?”
一個九歲的小女孩兒和哥哥去過平安夜時,她指着一棵精緻漂亮的聖誕樹說。
軲轆一聲,我轉身望去,便是身體一震。
一道門打開,兩個身影立於陰暗中。隨着車輪轉動的軲轆聲,肖朗出現了。
他穿着一身無比正式的西裝,推着一輛輪椅。緩緩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輪椅上坐着一個女人,癡傻的女人,她側着頭,目光呆滯,任由肖朗推着她過來。
她頭髮花白,一看就知上了年紀,額頭的皺紋如溝壑一樣深。
當我看到她時,卻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是她,肖朗和肖冰的母親,那個總是溫柔對待自己孩子的女人,那個把一切苦痛都默默忍受的女人,那個親眼看着自己的女兒被強暴的無助女人。
她,還活着。
再與肖朗相見,恍若隔世。我看着他時,只覺得自己從未看清過他。
那個冷寂、孤獨、排斥他人的十六歲肖朗漸漸明晰,與眼前的他漸漸重合,而那個熱心、開朗、健談的肖朗漸漸消失、湮滅,不見了蹤影。
只是我對他是恨麼?怒麼?可我發現自己再看到他的時候,什麼情感都沒了,先前的好感已經死亡。卻也沒有恨與怨,我只是像看陌生人一樣望着他。
是的,陌生人。
“這是我母親李白萍。”肖朗平靜地道,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我望着李白萍,我記得她被那個男人捅過兩刀……
“你妹妹冰冰……”
“死了。”肖朗輕柔地給母親擦着流下的口水,“是被那個畜生強暴後掐死的。”
肖朗語氣依舊很平靜,可是卻聽得我心中一擰。
那淒厲的湖面再次浮現在腦海裡,女孩兒無助地慘叫,還有嘴裡一直喊着的字:哥……
“兇手呢?”
“被判了死刑,當年就被執行了槍決。”他低下身子給母親拉了拉毯子,女人口齒不清地說着什麼。肖朗溫和地說:“冰冰去參加同學聚會了,一會兒就會回來跟我們一起過聖誕。她喜歡的聖誕樹,我都買了來,還有禮物。”
他說着將兩個耳塞塞到了母親的耳朵裡,動作輕柔,如同照顧着自己的孩子。
我攥緊手指,沉聲道:“爲什麼?!冰冰她是死得很慘,可是她已經死了!殺她的人也已經伏法!爲什麼你還要如此偏激?對你來說,冰冰的命是命,別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肖朗握着他母親的手。語氣依舊溫和:“在這個世界上,我母親和我妹妹就是我最重要的人。你說的那些別人,他們是生是死,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
饒是冷血的張俊,他做出那些“令人髮指”的事情時,出發點都是要拯救更多的人。饒是我經歷了、看過了那麼多人,也從未真的見過像肖朗這般冷酷至極的人。而這個人,我之前還一直認爲,他是正直的、熱心的。
我忽然想起那些個新聞上報道的“我一人不得好,就要拉着所有人一起去死”的極端之人。肖朗,他與那些人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肖朗繼續說:“爲什麼只有我、我母親和我妹妹這樣慘,我們想要的不過是一家人永遠在一起。爲什麼別人的家稀鬆平常的事情,輪到我這裡就變得這麼艱難,這麼不可能?冰冰離開的時候,她的人生都還沒開始,就被那個畜生折磨死了!那個人渣就算死一百次,他也是死有餘辜!你那的時候在做什麼?暗戀一個人還是像那些女孩兒一樣做着那些美麗的幻想?可我妹妹呢?她的青春還沒開始,就那麼屈辱地死去!爲什麼我妹妹就要死得這麼慘,別人的妹妹卻可以像個公主一樣長大?爲什麼。我一定要承受失去家人的痛苦?爲什麼不是別人?爲什麼,我妹妹就不能復活呢?”
我呼了一口氣:“所以,你就要用我的命去換你妹妹的命?是嗎?你妹妹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我就該死嗎?!”
“從一開始,你就是有計劃地再接近我。可我竟然那麼傻,以爲你是個好人,是個可以相交的朋友。我不過就是你給你妹妹找的替死鬼而已!”心痛蔓延上來,我皺着眉頭說,“肖朗,你太自私了,你不覺得你現在有多可怕、心裡有多扭曲嗎?你說,你想讓冰冰復活,你根本就是爲了你自己!爲的是讓你自己心安!你導演了這麼多場殺人遊戲,看着那麼多人自相殘殺,你心裡是不是感覺很快慰,是不是感覺除了你和你母親、你妹妹,所有人都該死?!你詛咒所有人,你厭惡所有人,其實,你是在厭惡你自己!因爲你妹妹根本就是被你害死的!當年是你告發那個禽獸,讓他被判刑,可是你卻心安理得地生活了下去,如果當時你想到那個禽獸會回來,帶着你母親和冰冰離開,冰冰也許就不會那麼屈辱地死去!這一切的錯,不是別人錯,也不是這個世道的錯,是你自己的錯!肖朗,你犯的錯已經太多了,你還不回頭嗎?”
肖朗依舊不爲所動,他輕笑一聲,聲音冷寂:“回頭?從我開始佈置那個遊戲後,我就沒想過回頭。你說得沒錯,是我害死了冰冰,所以,我要彌補,我要把我妹妹找回來。”他輕哼一聲,“你們這些來心願旅館的人,又都是好人嗎?你們的心裡只有自己的那點兒慾望,如果你們真的是好人,我不過是用了一個小小的釣餌,怎麼就能讓你們自相殘殺起來呢?我不過是替老天提早收拾了那些該死的人。”
肖朗將母親推到那棵聖誕樹下,他母親就一直望着那棵聖誕樹,嘴裡唸叨着:“冰冰……冰冰……”他轉身,平靜地望着我,臉上沒有任何波動。
自從知道他的真面目,我就已經知道他到底有多冷血,可是還是覺得無比震驚。眼前的男人依舊像個紳士一樣,可他說出的話,卻是如此極端。
“那麼,當時槍殺葉小倩,根本不是你和徐耀的誤殺,而是你故意要殺了她?你害怕她會泄露有關你的線索。還有庖一刀,也是你讓人殺了他的?”我問。
肖朗走過來,走到了我面前,眼中平靜無波:“是。”
庖一刀臨死的時候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我後來如何也不想起的一句話,現在卻無比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裡。
“他就在……”
他就在我們中間。
庖一刀,當時想說的就是這個吧?
“這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他看着我說,“原本你該替冰冰去死的。原本只要你死了,冰冰就會藉着你的身體活過來,我們一家人就可以團聚了。可是,我還是低估了你,低估了你身邊的那些朋友,我明明已經把他們從你身邊驅離,把那兩個鬼也好不容易從你身邊弄走了。明明我只差一步就可以成功,卻還是功虧一簣。現在,一切都已經暴露了。真是可惜呀。”
我想起了張俊說的話,他說,紅夫人之所以知道雲毀在我這裡,似是有人告訴了她這件事。而這個人,有待研究。而現在,這個人我已經知道是誰了——肖朗。
夜澤已經去了阿阮那裡,他不必太過忌憚;可是雲毀卻一直在我家住着,所以,他便想方設法將雲毀從我家請走,讓我變得孤立無援,任他宰割。
憤恨積聚心中,我擡手給了他一巴掌:“肖朗。做這些真的是肖冰願意看的嗎?你在她心裡一直是個無所不能的哥哥,如今你卻爲她犯罪、殺人,就算她活了,她知道了這些事,你以爲她會爲自己的復活開心嗎?她一定寧願自己死去!也不想看到你現在的樣子!”
肖朗一動不動地望着我,彎脣一笑:“冰冰,是不能活過來了……”
轉瞬之間,他就將我拉入懷中,摟着我,貼在我耳邊說:“所以,我和媽媽要去陪她了。冰冰從小就害怕一個人待着,她說她想當王子,其實她很膽小、害怕寂寞的。我也太累了,折騰不下去了。小姿,再見了。臨別時,我還有一句話要對你說……”
肖朗在我耳邊輕語,隨後,他猛力就推開了我。
我疾步後退,看着他走到聖誕樹旁,站在母親的輪椅身後;看着他對我露出那熟悉的柔和的笑容;看着他身後滿樹璀璨的聖誕樹頃刻爆炸。發出亮光;看着他和他母親的身影瞬間被亮光吞噬……
夜澤抱着我,我們滾進草地裡,耳邊“轟隆”一聲巨響,震得耳膜都要裂掉一般。就在我們眼前,那棟別墅坍塌了,冒出滾滾的濃煙。
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淚水已經模糊了雙眼。
——“我叫肖朗。”
——“她們是她們,我們是我們,就算到了最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也不會選擇變成你的敵人。”
——“你每次找我。似乎都是讓我跟你去喝酒。”
——“小姿,我喜歡你,和我交往吧?”
肖朗,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要我給你妹妹替命呢?
可是一切,都隨着這沖天的火光消失了。
肖朗存在這世間的一切痕跡,也消失了。
那火光如同聖誕夜最絢爛的煙火,火舌直卷天空,濃煙瞟向蔚藍的天色中,像是要將這裡的一切悲傷送到天上的某處。
肖冰,你見到他們了嗎?你們一家現在是不是團聚了?在天國,你們不會再分開了吧?
當張俊他們趕來時,都望着這滿地的廢墟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