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自己什麼苦都吞得下去,怎樣都無所謂,可是,迤桑很躊躇,不知道應該如何讓姚白明白現下的情況。說輕了,他混不在意完全當是耳邊風;說重了,又怕那個冰肌玉頰黑瞳幽亮的孩子受不住。
他們的母親是不吃人,但她是雪域君主浴雪君的側夫人,以妖豔不可方物著稱於世,同時以血腥決絕令人談之變色。
她愛美,以白玉方石砌成大殿,殿前千盞長明燈俱是以活生生的深海鮫人鑄銀而成。一百二十八階白玉臺階晶瑩勝玉,只因其上塗滿常涯獸的銀色鮮血。
她極盡奢華高高在上,說一不二,以收集人皮和各色眼珠爲樂。
她喜歡跳舞,興起時整夜笙歌,所用的樂師都要其後用重藥薰傷雙目,終生再無法視物。
這樣的人,怎麼受的了一而再再而三的違逆?而且,是自己的兒子,她痛恨欲狂的恥辱標誌。
姚白他根本不明白,那女人笑的越甜,手段越是毒辣;越是滿目風情混不在意,心裡越是殺意四起。
琳夫人居於長明殿菱花堂,其內十丈軟紅,紗薄綿重,層層疊疊。玉指生香,撫在其上總有說不出的柔美姿態。她貝齒嫣然,笑卻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悅“我的兒子我自己倒作不得主了?得聽那個小怪物的擺佈?迤桑,你是不有什麼忘了教給他?”
我又何德何能?
“唔…”纖細長指伸來,在迤桑脣上摩娑“原來聰明人也有犯癡症的時候。那好,夫人我來幫你清醒一下吧。”
清醒?什麼是清醒?又或者說我一直都很清醒。
迤桑倒在牀上喟然長嘆,周身傷口痛的厲害,即使小心翼翼的呼吸好像也能聽到傷口崩裂鮮血泊泊而出的聲響,而他卻連處理傷口的氣力都沒有了。
燭臺上青白火光飄搖不定,迤桑閉上眼,神情蕭瑟。扯扯嘴角,臉上泛起個浮光掠影的微笑來。
迤桑,你這樣,是爲了什麼?那所謂的溫暖,也許只是個幻覺,也許終生與你無緣,也許只個奢望與臆想…
那麼,你這樣死抗着那女人的怒意,還有意義麼?
“迤桑…搞成這個樣子…”
這聲音是…迤桑一躍而起。他怎麼來了!傷口崩裂,衣衫難掩,右臂處白骨支離,血跡斑斑,在搖曳的青白火光之中更覺猙獰殘酷。
黑髮幽瞳的孩子披件月白衣衫擡眼望來,眉心輕折,目光瀲灩而寧靜,清明的彷彿早己洞晰世事,秀潔的宛如一泓靜水。
他就那樣擡眼望過來,下巴昂着纖秀動人。有那麼一瞬,迤桑覺得自己骯髒至極又粗鄙至極。
“痛麼?”姚白攀着牀沿翻身上牀,衣襟立時被鮮血浸成豔紅“我是說,你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迤桑下意識動動身,以避免身上的鮮血污物碰到姚白,垂下頭去,情緒紛亂龐雜毫無頭緒,最終只淡淡說了句“注意安全,尤其是你。還有…隨心所欲…就好…”
隨心所欲?!能麼?騙小孩子的話。
無論在哪個世界,自由都是相對,隨心所欲也要限制範疇。說到底,我還是太任性了。強權即是政治,武力解決一切。這是個毫無理性和法制的世界,缺乏基礎盲目的隨心所欲,只能導致無法承受的嚴重後果。
姚白,你不是沒吃過虧的。你虧大了。
捏着衣襟上鮮血繪就的抽象花朵,姚白揹着一隻手步履沉沉的往外走。
天□□曉,雪光從窗外透入是逼仄森然的冷冽顏色,讓姚白的膚色幾近透明,瞳仁化作銀灰,是火焰漸次退卻的痕跡。
是誰跟我說,這個世界只是個無傷大雅的遊戲?如此不負責任的誤導我,真應該拖出去亂棍打死,然後永不超生。
行至門邊,姚白回頭,青白天光從身後洶涌而來,陰霾蒼穹無盡高懸,光影紛亂幾乎將他盡數吞沒。
最後,他說“迤桑,這次我有覺悟了。”白衣廣袖翻飛如蝶,纖然欲起,神色卻己見疲倦。
姚白這次去荊棵林中的玄石大殿再不用像以前那樣偷偷摸摸披荊斬棘,身上佩了只綴了海藍東珠暗紫流珞的小巧錦囊,那些張牙舞爪糾結橫生的荊棵枝條便柔軟又乖覺的避開,讓出條黑洞洞的路來。
真是一物降一物。“迤桑,你還有多少寶物?不如一次性都給我吧,以後再見怕是不那麼容易了。”姚白緩行,袍袖鼓動,指尖玩弄着水般光澤的流珞,漫不經心。
眉心皺起,迤桑垂頭不語,在樹林邊緣停步,目送那個小小的身影漸漸遠去。那一身寂寂的白彷彿無盡深林中飄搖微弱的光亮,重重黑色枝條在他身後重新纏繞交織,一層層覆上來的黑暗,最終把那點微光撲滅,最後,深天暗地,無窮無盡。
玄石大殿比雪地裡還要冷上幾分,牆上一盞青燈,燭光如豆,微藍的火光照的四壁影影綽綽,墨色高牆彷彿隨時可能滅頂壓來。姚白四下望望,只見殿內一堆灰白獸骨,以及旁邊倭頓於地的虎斑巨獸。
這是他的大哥,生母爲寒域君主浴雪君的正妻容夫人。目前第二次化形失敗,浴雪君破例賜其名爲觥玄。
觥玄。姚白眯起眼來微笑。哥哥這個詞真是闊別己久了。只是這個哥哥倒像是個有福氣的。
化形失敗有什麼打緊,就是失敗個一百次也不是什麼天崩地裂的大事件,只要有人心疼就好。
當時那個寒域中的最強者面色灰敗,幾乎不能起身。在主座上欠欠身,顫抖着揚手向天,口中一字一句重逾千鈞“吾失德在前,天降神罰,只恨不能以身相代!”
以身相代?天真。這世上哪有那麼美的事。
在這種感天動力的時刻,偏偏自己那個青樓名妓似的老媽還有勇氣撲到主座旁添亂,嚶嚶嚀嚀悽悽切切,哭的倒比人家生母還悲愴。在痛心疾首之餘還深刻自省,說什麼自己育子無方,讓那個天殺的小怪物千里迢迢跑去闖禍,害得大公子在青眼蜂手下受了傷,不然也不至於再次化形失敗…云云云云…
碰上這麼個大公無私深明大義又迫不及待要大義滅親的老媽,才真是天降神罰。真不知道這個和前些天那個揚言要別人走着瞧的女人,是不是同一個人。
莫名其妙被棄兵保帥一般供出來,姚白自己都覺得自己那是無意之舉的說法實在是比雪花還輕,全不可信的樣子。
當然,也許在這個世界,就是如此,比雪花還輕的是真實,比真實還輕的是性命。令人噁心的遊戲規則。
所以…姚白側頭聳肩,淡笑着攤攤手,對生了一對黃金眼的大哥作總結陳詞“我估計,她要我來,主要是讓我問問你是不是缺點心吃。”
身下不是姚白那浸滿了薄涼香氣的衣襟,而是桃紅綿被,細滑似水紋理精緻,光澤溫美。
身邊不是姚白那溼熱的手臂和胸膛,而是空無一物。不溫暖沒有暗香盈盈,沒有輕緩的撫弄他耳朵的纖細手指。
睜開眼不是姚白月光般的臉龐,細細長長揚起來有些犀利的眉,總是半闔着流光百折的眼,而是紅綃紗帳,輕軟的深朱淺紅毫無預警的鋪了滿眼。
耳邊不是姚白一向懶洋洋微帶鼻音的腔調,細細的舒緩的呼吸,而是一個軟媚女聲,說“喲兒子,醒啦。”根本不是他聽慣了的抱怨“小狗,你什麼時候睡相能好一點?”
好吧,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姚白。
可是,姚白,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