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這張燈結綵喜氣洋洋的大婚之夜, 表面一派祥和風平浪靜,實則暗中波濤洶涌羣魔亂舞,倒真是個精挑細選的黃道吉日。
瑞夫人在金玉殿堂瞳瞳暖燈之下微抿的脣角;
浴雪君迎風而展宛如灰翼的長袖;
觥玄公子消瘦清霍恍然神碎的臉;
輕藍小公子捏着衣襬越握越緊的拳;
太湖君凌散於地仿如黑潭浮萍的衣襬;
雲中君複雜難言略有悵然, 又帶了幾分悲憫的回首;
…這些場景在沉沉天暮渺渺細雪之下交錯上演, 彷彿一場多幕話劇, 他們在自己那一方舞臺上或悲或痛, 憂傷悵惘或者心若死灰, 均覺此段悽迷雪夜太過漫長,彷彿凝了這一世的心傷。
他們卻不知道自己只是命運這座龐然大物之上的小小齒輪而己,彼此作用彼此影響着, 共同飛速向前,在愈加濃稠的黑暗之中, 向深不可測的彼方駛去, 其速度更勝於墜落。
那麼, 現在讓我們關心一下,站在舞臺正中央深受衰神眷顧的遙白公子的行蹤。
此人酒過三旬之後, 藉口酒量不濟,乘着中堂嘈雜人影紛亂之際,斂了袍袖鬼鬼遂遂,躡手躡腳從偏門溜走,七繞八繞去是奔去了隉陵君的居殿。
隉陵君在寒域所居客殿離祈年殿頗遠, 恰恰與觥玄舊居玄石大殿隔了荊棵深林遙遙相望, 而且殿中佈局也大置相似。
遙白公子閃身進門, 躲到粗大石柱之後, 像橫像樣取了方白錦, 將面目遮住,餘雙黑珍珠般的眼在外面, 賊兮兮的左顧右盼。這般模樣倒比之前還醒目幾分,讓人想不注意都困難。
要知道,那些高來高去的雅人中確實是有人習慣穿白色夜行衣,人家那是藝高人膽大,而我們公認的武學廢才遙白公子也如此做法,實在是…大腦缺氧。
雖然遙公子的行頭失敗了些,但基本功課倒是做的很紮實。
只見他施展身形向內殿飄去,或躲在廊柱之後,或蹲在牆角陰影之中,或翻身倒掛到殿頂,一路潛行,與三五成羣的侍衛打着巧妙的時間差,頗有間諜天分,不多時便摸到了隉陵君的寢殿之外。
遙白公子此次公幹的任務物品就是隉陵君嚴防死守的特危物品——另一半的知誤珠。
此珠本應是片刻不離身的,但是太湖君連派了十幾波敢死隊,以各種匪夷所思的方式滲透接近,不惜代價於完全料想不及的時段突然發難,目的明確手段狠辣,竟然有數次差點得手!
隉陵君大驚之下疑心病又犯,擡眼四望,覺得內奸遍地,坐立不安長吁短嘆,狂性大發將身邊侍從盡數誅滅,仍覺不夠穩妥,乾脆連制了數百顆假珠。
這回不是魚目混珠,而是珠混魚目了。
那他自己還分的清楚麼?遙白絕倒,認定此君智力十分有限。這個世界生產力低下,連防盜措施都分外原始,沒有保險箱的大款真是悲哀。
但是,太湖君大人的諜報組織倒是相當專業。很快查明瞭真正的知誤珠就藏在隉陵君寢殿之中。侍衛的數量班次、時間間隔,甚至沿路機關和視角盲區都調查的一清二楚。
可是…遙白趴在碩大的平面圖上研究彎彎曲曲,標註的密密麻麻的路線,頭暈眼花,額角一抽一抽的痛,哀聲問“啊,寢殿之中的機關圖呢?不可能無人看守吧!”
太湖君端坐案邊,但笑不語。
面色蒼白若雪,眼窩微陷,憔悴之色前所未見。態度卻是一慣的儒雅謙和,只是那微向下挑的脣角讓人越發心驚膽顫,殺傷力更勝以往。
他果然是記仇了…當時遙白公子擡起頭來,眼前一陣發黑,沉重的危機感滅頂而來,更甚於洪流颶風一類的自然災害。
趨利避害實乃人之常情,可是,人之所以有別於山野蠻獸,是因爲他們有高於本能約束本能的東西。那麼,縱是龍潭虎穴深水危崖,這次也必是要走上一遭了。
隉陵君夫婦此時正在祈年殿中婚宴之上招待四方英豪,可這寢殿之中空無一人連個侍女也不見,請君入甕的意圖也太過明顯。
那…那我只好投石問路了。
遙白公子推開窗,一甩手將糰子同志惡狠狠的拋了進去。
此時盜寶,其實是個千載難逢的良機。
一則天時。大婚之夜人員複雜魚龍混雜,渾水摸魚大有可爲。即是盜寶不成,以紛雜人影嘈雜人聲爲掩護,全身而退亦是不難;
二則地利。借居寒域,隉陵君身邊守衛力量比日深山上薄弱許多。遙白同志本土作戰,地形優勢不言而喻,此消彼長之中,事若不成,逃之夭夭倒是方便許多;
三則人和。婚宴之時衆君齊聚豪強甚衆,任誰也不會把盜寶大事聯想到整日就會種花品酒專以美色惑君的廢柴遙白公子身上去。
可是,大家莫要忘了,隉陵君登臨帝位或許還有些爭議,但本身亦有過人實力。如今他能將知誤珠置於空殿之中,必是有所憑依,有恃無恐,萬莫小瞧於他。
糰子同志被拋進殿內之後,兩側玄石牆壁之上忽然各有一排異物悚然一亮,非玉非石倒像是某種錐形金屬,所光芒竟能聚成一線,齊齊向糰子同志射去。
可憐的身先士卒的糰子同志尚在半空,見數條金線自四方激射而來,自是大驚。凌空展開繞身避過,向地面急墜。
哪知剛觸及地面,瑩黑巖面之上忽起漣漪,五彩虹光自大殿之中汩然而出,水紋般鱗鱗而四散。
頃刻之間,一座遍燃了紫色幽瞑之火,以金色符紋纏曲繪成的巨大法陣現於殿中。光彩流轉罡風四起,其中靈力縱橫異彩紛呈。
瞧瞧,這陣仗,這手筆!今日火中取栗還想毛色光鮮全身而退,基本是無異於癡人說夢了。
遙白公子果斷的把心一橫,扯掉遮面白錦,揮手設下一道結界,縱身而起躍身入內,並無半分遲疑猶豫,頗有幾分豪俠氣質。
殿內異寶感知人來,光芒頃刻爆漲,地面法陣金光四溢,宛如煙雲霧氣一般。其中金色符紋緩緩流動,兩道赤紅半月彎刃自陣中激射而出,寒氣森森來勢極快。
遙白公子人在半空避無可避,只得探手入袖取出短刃桐香,反手相迎接下這一擊。
利器桐香刃身如水,本是極銳,驚現於少年長袖之中,彷彿一段皎白月光。
只可惜遙白公子本身靈力不高,雙刃相交,他只覺一股大力由赤紅如血的半月彎刃上沛然傳來,勁力揮轉如掃千軍。
無法硬接,遙白偏過刃身一觸即退。仗着身法輕靈借力翩身,閃過另一隻彎弧刃氣。白袖寬大若聚若散,桐香刃鋒掩於其中莫知所出,於身形下墜這一瞬攔擊了數道由四面牆壁襲來的金光。
此時遙白才知道,這如影隨行越近越緊的並不是金色光束,而是數根極細金絲。絲長而韌,逼至身前其鋒銳程度不輸利刃。且數量甚多,輪番上陣交替來襲,來勢極快,宛如一張金絲大網正寸寸收緊。
白衣烏髮身形若舞,遙白公子便成了其中惘然掙扎的白色蝴蝶。徑自作舞,華美非常又險象環生。
不敢觸及足下法陣,遙白只好由糰子身上點足借力。
空中金絲連綿彎刃飛旋目不暇接,能擋不能斷,能避不能進,遙白公子左支右絀大感窘迫。
況且此地不能久留,門外結界亦不能支持許久,出師未捷身先死,可不是什麼美妙的結局。
那麼,少不得要拿出幾分非常手段了。
遙白足尖一滯掠身而起,長袖驟展,於陣內罡風之中狀如浮雲。仰身下腰躲過兩道彎弧赤刃,抖腕發力,桐香利刃自袖間飛射而出,如月白流星一般直撲陣外,將石壁之上一隻錐形異物擊落於地。
一縷金絲應聲而斷,遙白得隙,心神大振清嘯一聲,本己無處借力的身形陡然拔高。
糰子同志亦從法陣中盤旋而起,烏光大盛將四面金絲來勢阻了一阻。
時機難得,遙白於半空之中擡首凝目,手結法印含光斂神,心中默聲頌咒,烏瞳之中似有云影。
那一刻,殿中空氣都彷彿滯了一滯。時空有一瞬凝固,一道月華光澤由遙白身上擴散開來,瞬時結成球狀結界,將白衣少年籠於其中。
遙白本身靈力不足,所得結界並不甚大,只堪堪將他護住而己。但是卻內分三層,極是精妙。
外層生出薄煙,以風化刃環繞不休;中層結水爲幕,循環相生,宛如透明水球,又彷彿水晶爲罩;內層則由無數微小光團聚結而成,仿如寒域細雪紛紛揚揚,無休無止舞如白蝶。
此結界看似空濛,防力卻甚是不弱。赤色彎弧觸到外層風刃便徑自彈開,再不得入,只是勁力沛然,將整個結界震的動盪難安,忽明忽暗。
相比之下,金絲細線倒更爲銳利一些,射穿了風刃水幕,卻於紛揚飄舞的光團之中止步不前。
目前看似形勢有所逆轉,遙白卻知自己靈力微薄不能持久,當下不敢待慢,抓緊時機翻身下墜急撲向前。
居殿牀側方桌之上有一神龕,據線報,那半顆知誤珠就藏於其中。
若真能如此簡單得手,那這世界就太美好了,有失真實。
而且隉陵君費心勞力制了那許多假珠,一是防盜,二是做餌,又怎容得別人全身而退。
越過法陣殺招立現。
神龕之中霞光大盛,又有陣法轟然而啓。光色四散結成直幕,耀可灼人。陣中心千變萬化,隱有虎嘯龍吟之聲,狂風烈烈平地而起,向遙白一涌而來。
風勢甚烈,揚袂展袖盛開如花,竟然結成如有實質的風壁,令遙白再不得寸進。
一瞬僵持之中,法陣己然全部開啓,光幕中心有隻金甲猛獸驟然撲出。
兇意森然撲面而來,眨眼之間血噴大口尖牙利齒己至眼前。眼前一暗,肌膚陡然生寒,電光火石之間己不容遙白思考。他此時勢衰力竭,只能下意識右足急點仰身而退。
即是如此,猛獸利爪揮擊而來,雖未打實,仍然撞到了遙白胸口。
此獸遙白並不識得,但是來頭委實不小。
獸名楠越,乃是日深山隉陵氏一族的守護神獸,傳說是數百年前隉陵氏一位超級高手的獸身。身法迅捷,攻力天下無雙,脾性暴烈,出必伏屍千里。
唯一的缺點是不分敵我,一律採取無差別攻擊,實在是柄殺敵一萬自損八千的雙刃利劍。
逃命功夫尚可的遙白公子仗着身形輕盈身法出衆,耍些花花架子,做些高來高去的技術法倒還過的去。如今遇上此等硬碰硬的強力神獸,便立時原形畢露了。只一個照面便敗下陣來,所謂的實力差距,豈是取巧可越?
烈烈巨力透體而入,疾退之中,遙白眼前一黑,好像整個人己被從中砍斷。
於他身後苦守的糰子同志見勢不妙,飛旋而來,仿如暗色旋風將他護在其內,左支右絀向內殿一側的石柱捲去。
袍袖翻揚,一切反而慢了下來。
漫長的痛楚彷彿被無限拉長的白晝,遙白勉強動動手,握住佩在腰畔的鳳形玉墜,指間氣勁吞吐,卻遲疑着含而不發。
如此形勢自是保命要緊,捏碎鳳佩遙生感應,阿晉頃刻便來。可是…煙水浮城與日深山的關係危如累卵,如此一番豈不是要連累阿晉?
那麼…拼了吧。逃命總還有三分機會的。果真自作孽不可活…
其實,這遙白公子生性疲惰,天資平庸且不知上進。本身沒什麼正常的是非觀念和羞恥之心,與雲中君大人混在一處之後,臭味相投強強聯合,越發少廉寡恥起來。
遊戲人間有恃無恐,此等爛人若非要找出些優點出來,地大約就只有丰姿無雙心地善良,混的人緣尚可。
如今危急關頭,好人緣終是發揮了作用。
遙白公子召回桐香刃,橫刀於身前,打算放手一搏的時候,卻只聽一聲脆響,神龕之處光芒一暗,氣旋反生,做勢欲撲的兇猛異獸硬生生被拖回了幽冥黑暗之中。
身上壓力一輕,勉強聚起的靈力也隨之一瞬散去,遙白身形搖晃,滿口血氣還是吐了出來。
異獸法陣忽被打斷,殿壁金線足下法陣都緩緩的停了下來。
藉着漸漸黯淡的法陣光芒,遙白公子擡袖掩口,側頭望去,只見靈力四散的內殿之中,光影搖曳斑駁陸離。
身着暗金華袍的少年跪伏在地,冰白銀髮散於身側,宛如揉了碎銀的月光溪流。臉色素如白絹,他膝行兩步,茫然而驚惶的睜大雙眼,瞳仁裡寂寂而空泛的白,像某種殘影。
他擡起手臂,用力而惶然的伸展出去,四下摸索微微顫抖。無助的像個孩子,惶恐的像個孩子。
嘶聲說話,似是有些哽澀,華衣少年徒勞的睜大雙眼,急急道“遙白麼?遙白?你…你哪…”
是伊尹吶…
遙白撐身欲起,垂下頭,手觸到冰涼的玄石地面,手臂卻軟了軟。不知怎的,突然覺得心酸。
那個華服加身的盲眼少年,在宛如墨潭泥沼的黑暗之中,伸出手來。
無助的悲傷的,呼喚自己。
像是跋涉的,充滿曲折暗喻的命運。
伊尹公子被嚇到了。
他奉父命鎮守神龕中的知誤珠,自是知道這神龕金陣所困神獸楠越之能。
說是神獸,其實喚其兇獸更爲貼切,本是靈體,兇惡之至悍不畏死,難纏之極,無論敵我皆是不死不休。
法陣初啓之時,伊尹公子就隱身在這神龕之側。守珠之陣號稱三重,其實他本人才是那最終的殺招。
可是,當那清冽飄渺的芳草木葉香氣繚繞傳來時,他卻慌了神。
是遙白麼?是遙白…心絃劇震,伊尹長身而起,撲身將神龕中的黃金水晶一掌擊碎,兇獸楠越即被強行收回。
他是真被嚇到了,若是再晚一步…緊抿了脣,伊尹公子取出只芳紫香丸爲遙白療傷,搭在遙白脈門上的手指還在微微顫抖。臉色青白倒比遙白這傷患同志還難看幾分,眼睛仍是惶惶的大睜着,死灰般的蒼白,幾不見底。
這樣的伊尹,遙白從未見過。
他對隉陵氏小公子的印象還停留在銀髮直垂泰然自守,略帶冰寒之意的微笑上。
那個時候,剛剛化形成人的伊尹公子遭人暗害痛失雙目,卻仍然是面色淡然的模樣。抱膝坐於牀頭,儀表超然風姿秀欣,並不見半分失態,反倒鎮靜的反常。
彷彿再也看不到碧空浮雲煙火升騰,月朗星稀江河奔流,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而如今,他卻惶然失態若此。
他…他也不過是個少年而己。遙白柔下眼瞳,緩緩而笑,卻並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纔好。
伊尹公子半晌才平靜下來,擡手自懷中摸出一物放於遙白掌心“遙白若想要,這東西儘管拿去便是。”
竟然是那半顆知誤珠!遙白一怔,復又搖頭。
這等重寶若是遺失,伊尹如何拖了干係?隉陵君的手段可不是尋常檔次,更何況外賊與家賊是有重大區別的,監守自盜實乃重罪。
伊尹笑笑,卻道無妨“隉陵君造了百顆假珠,只怕自己也早分辨不清。人眼所觀只是表象,有時候盲眼倒也不是全無用處。”
頓頓聲,伊尹緩緩起身,閉眼昂首眉間色凝,負手立於中庭,將熄未熄的巨大法陣於他足下靈光搖曳,明如霓虹暗如秋水,映得他冰錦般的銀髮之上亦有光彩流轉。
他偏偏頭,輕言“隉陵君蒼,違天背德。表面光鮮,其實內心早己腐化生魔,就像這日深山,枝繁葉茂繁華鼎盛,其實只是被潮水覆過的假像而己。所以,遙白,他不足爲慮。這寬廣無極的千山之域,最終還是要奉我爲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