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世間陰差陽錯之事時有發生。
伊尹公子夜探帝君居殿, 確實是爲了輕藍而去。
一日找不到紅髮藍眼的小公子,遙白便一日歡顏不現。夜間驚夢,茫然坐起, 擰着眉頭蹭去窗前發呆。白衣宛然肩骨單薄, 夜雨浸窗, 蕭瑟之意竟然冷勝秋涼。
伊尹公子別過臉去, 緩緩睜開眼, 無邊暗色宛若深淵,湮滅了一切色彩,橫亙於兩人之間, 讓他只覺心碎。
此夜他孤身犯險,沒有尋到輕藍公子, 卻意外的進入火牢得見陰謀大家太湖大人, 也算是某種緣分了。
而可憐的忠心耿耿的煨燼將軍, 冒着巨大風險欲救主君太湖,卻兩轉三轉七扭八扭, 於某個匪夷所思的側洞穿入了石筍之林,一頭霧水穿行半夜,竟然來到了囚禁着輕藍公子的絕秘地帶——天鏡海眼。
海眼之內水色湛藍,毫無雜質,剔透的仿如晶石。
煨燼將軍在石筍之林中穿梭前行, 光線昏暗, 只覺柱石高聳於身側, 帶了些陰沉詭秘之意, 彷彿暗夜幽魂附於其上, 隨時可能爆起傷人。
所以,當然他看到陰暗洞穴盡頭的湛藍海眼之時, 心情一蕩,大有撥雲見日之感。
水質極清極靜,煨燼躍身而入迤邐下潛,以爲自家廣水之君太湖大人必是囚於此處。只是現實往往出乎意料,海眼深處並無牢籠,只有一方祭臺,刻了上天羣星,於蔚藍深水中濛濛有光。
祭臺之上赫然擺着一隻巨型章魚,八隻觸手軟軟攤開,碗口大的吸盤密密麻麻,讓人望之生畏。暗紫色皮膚,其上生有異種紋形,迂迴繁複仿若某種咒術。
望見此物,煨燼心下大驚,硬生生止住下潛之勢,浮身水中,目光閃爍驚疑不定。
此物雖外形近似於章魚,但確非尋常海獸。居於深海,力能捕鯨,乃是神秘的八臂海吒,傳聞中身負九魂九命,喜食同類,一出深海邪氣沖天。
只是,八臂海吒甚是神秘,孤身分水來去無蹤,在廣水族人心中亦是傳聞中的異獸,隉陵君又是從何得來?而且…煨燼皺起眉頭,凝神望去——
而且,海吒背上,又是什麼?
那是一隻由黑色鎖鏈縱橫交錯結成的圓球,透過縫隙可以看到有個纖美少年靜靜沉睡其中,髮梢緋紅,襯的臉色越發蒼白,了無生意,整個人宛如白玉雕成。
他蜷曲着身形,眉頭緊擰,仿是正有噩夢糾纏不休。
額頭一抹青光盤旋流轉,躍躍欲出,正在劇烈掙扎。
祭臺之上華光成屏,結成半球狀光幕,將八臂海吒與紅髮少年罩於其中,晶石玉璧,宛如深海龍宮。
說不出的華美,又說不出的詭異。
煨燼再不敢靠近,只覺四周水流輕緩寂寂無聲,不知怎的便覺毛骨悚然。
祭臺之上巨大的八臂海吒正在肉眼可辨的速度灰敗委頓,黑氣下沉青光上浮,與此同時,紅髮少年額間青光越加清晰,結成蟠蛇紋路,邪魅無極。
是借體生魂,還是雙魂合一?…又或者是…逆天噬靈?
碧水輕波宛如拂風,身爲逐浪而生的海妖納伽,煨燼將軍卻覺幾欲窒息,心跳如雷…這,這,無論哪一種,都是萬劫不復的法門吶!難道隉陵蒼真是瘋了麼?
千山之域秋日多雨,空氣潤澤微有寒意,蒼茫山林如籠輕煙,舉目四望令人心生憂愁。雨意悽然荒草搖曳,彷彿整個世界色彩盡褪,覆上來的是一層濛濛的灰。
雲中大人號稱羽族之君,千山之域的死敵,此時卻大搖大擺在千山境內現身。
銀袍如霜,以同色錦帶束髮,負手緩步行來,悠然自得,如同踏青散步雨中賞景一般。大戰當前,並無半分緊張之意。
只是眉心微皺,目有憂色,往日瞳中流轉的邪魅紫芒都化爲茫茫霧氣,彷彿魔功大成冠絕天下,亦有憂處不能解。
荒寒白虎亦步亦趨伴其身側,身軀巨大卻踏葉無聲,口中咬了一段沉黑色鎖鏈,偶爾低嘯信信有聲。
一人一虎相伴而來,沐秋雨踏荒草,靜泌和諧宛如來自畫中。
此情此景本是極美,可惜總有旁人來煞風景。
堂堂朱弦藍蜂一族的族長限新將軍毫無形象可言,橫在地上打滾,與地痞無賴全無區別,塵土草屑灰頭土臉。
可惜,如此賣力,非但沒有起到積極作用,反而讓鎖鏈在身上纏的更緊。
還有什麼比這更糟麼?行兵作戰沒看黃曆!!!藍蜂族長氣急敗壞,成功的將自己纏成一團亂麻,冰藍色短髮揉來扭去,形狀與雜草無異。
面子裡子全丟光了,火爆少年橫在地上罵罵咧咧,音質卻頗爲甜美,宛如少女“雲中晉!快放了老子!老子要與你大戰三百回合!”
白虎同志置若罔聞,繼續緩步向前。雲中大人索然無味的側個頭——三百回合?本君哪有空陪你過家家!
這絕對是侮辱!少年聲音拔高,驚走無數飛鳥“雲中晉!快放了老子!不然老子死給你看!!”
白虎同志快行幾步,頭上爆出條青筋來。雲中大人嗤笑,頭也不回的擺擺手——死?主意不錯。只是本君可沒有興趣參觀,您請自便,抓緊時間。
這絕對是挑釁!少年奮力撲騰幾下,恨聲道“雲中晉!你勿要囂張!我限新實力不濟落入你手,今日我君靖帝必會爲我一雪前恥報仇雪恨!”
你君靖帝?…說到他麼…
雲中君大人站定身形,側頭緩緩而笑,鳳目微眯笑意卻不及眼底,冷冽如山風“你一個敗軍之將,隉陵蒼會爲你報仇雪恨?你確定?真真是笑死人了…”
“有時候本君真搞不懂,是隉陵蒼太狡詐,還是你們太單純。此次他約本君會面,不是設了天羅地網就是另有陰謀詭計,我們拭目以待吧。”
他又對帝君出言不遜!
年紀尚輕的藍蜂族長好不容易撐起身子,盤坐於地,鼓着略有些嬰兒肥的粉腮,向某妖男怒目而視,完全沒有身爲階下之囚的自覺。
突然眼前光影一轉,寂寂銀色侵瞳而至,限新一怔,卻覺有人撫了撫他頭頂短髮,淡弱酒氣細細飄來,若有若無,竟然讓人心間一窒,仿己微醺。
那人聲音微微沙啞,宛如林間細雨“靈力平庸資歷不高,你於本君來說與廢物無異。只是…這雙眼倒與遙兒有幾分相像,我便總捨不得殺你。”
“所以,還是儘快做個了斷吧,再如此下去,本君怕是真要魔障了…”
遙兒?什麼遙兒?!又是那個遙白妖男!!!
還有沒有完了?!限新大怒,直躥起來。拿老子當什麼人了?!!
怒髮衝冠,又不知怎麼覺得鼻子有些酸,好像總有點委屈。塵灰濛面的限新將軍,擡手揉揉眼睛,莫名其妙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結果當然是被荒寒白虎拖着繼續前行,小將軍心中又怒又澀,委委屈屈彆彆扭扭,隨雲中大人渡涇水入隴野,倒是難得的老實。
※
與此同時,我們命運多舛的遙白小獸也在途中奔波。
世事紛亂敵我難明,遙白同學在獲得了半獸之身之後,突然發現小獸之身倒是頗爲安全。遙某人爲了隱藏身份,無師自通在宴淮小姐房裡尋了幾顆抑制靈力的藥,關鍵時刻可以強制自己在夜間保持獸身狀態。
做了萬全準備,翹家之心不死的遙白小獸自日深山起程披星戴月,清晨時分涇水隴野己遙遙在望。
晨有細雨朦朧如霧,涼意浸骨,遙小獸縮着身子蜷成一團,周圍冰一般的戰甲氣息凜冽,殺伐之意驚心動魄。
熊族族長秦古將軍一臉橫肉,長相本就豪放,笑起來更是聲如洪鐘,氣運丹田,倚在他懷中的遙小獸只覺苦不堪言。
“哈哈哈哈,大家只管前衝,先到者有賞!格老子的,他雲中晉身邊美女如雲,今日也該分老子幾個啦!”
熊族壯丁鬨然應好,坐下壯碩如山的黑熊也隨之狂吼,氣勢洶洶直震的林木搖動。
遙小獸可憐兮兮擡爪掩耳,心中哀嘆:我怎麼就與此人混在一處了?真是禍不單行,還嫌不夠亂麼?
數日之前,遙白小獸與秦古將軍偶遇,臨時組成了莽漢與弱獸的華麗組合,雖然在他看來並不怎麼美妙,但也不能稱之爲天降奇禍,反倒更像是一段奇緣。
隉陵君與雲中君會面於隴野,這麼好的機會遙白怎能錯過?
這段時間屢生禍端,遙公子日日抓肝撓心,口頭禪就兩句:輕藍呢?…要是阿晉在就好了…
生活中的瑣碎小事往往最能說明問題,雖然遙白公子皮厚膽肥,並不承認所謂的相思刻骨,但這並不妨礙他真情流露。
阿晉阿晉…得知兩君會面的消息,遙小獸碎碎念着就要往外衝,被心細如髮的梨子姑娘拽着尾巴一把扯回來,嘻嘻笑道“別急啊,小白真色!小姐要去沐浴,你跟着幹嘛?若真想洗,梨子姐帶你泡泉去~~~”
遙小獸與梨子姑娘之間的互動,永遠只能停留在自說自話與自以爲是階段。無數勾通不良產生的曲解,交迭在一處,簡直比深淵泥澤更令人絕望。
可憐的遙白小獸被按到溫泉中,狠狠喝了幾口洗澡水,面容呆滯,對殘酷現實的認識越加清晰。
想要逃離梨子姑娘的玉手魔爪,基本上是屬於異想天開。遙小獸垂頭喪氣,抱了伊尹公子的大腿死死不放,壁虎一般粘在上面,態度異常堅決。
他卻沒有想到,伊尹公子也是持反對態度。
“遙兒,那裡太危險。嫁女不過是個冠冕堂皇的藉口而己。”伊尹公子垂下頭,用面頰蹭蹭遙小獸頭頂,柔軟細滑的銀髮覆下來,成了遙白眼前一段異常華麗又寂寥難言的光線。
“而且…而且,就這樣陪着伊尹,不好麼?”
什麼嘛…就是因爲危險才更要去。一別數日音訊全無,那傢伙由浪子晉升爲魔主,必然愈加無法無天,還不知又生了多少禍端,禍害了多少純情少男。
如今兩族交戰如火如荼,沒有我哪裡行?
想到此處,遙小獸嘆口氣做悲傷春秋狀,憂國憂民以天下爲己任,實際就是爲了一逞私慾。某小獸磨着牙眯了眼,表情相當邪惡,四處尋找開溜的機會。
天無絕人之路,正在遙白小獸一籌莫展的時候,對其覬覦多日的秦古將軍出現了!
黑熊將軍巨掌伸來,簡直如撲天蓋地的烏雲一般。一把將遙小獸拎起,藏至懷中,熊男秦古眨巴着綠豆小眼四下觀望。
夜黑風高,正是四下無人寂寂無聲之時。
於是某熊心下大樂,得意而忘形,行跡頗爲鬼遂,聲音卻一點也不低調“哈哈,可算讓老子得着機會了!
“格老子的,本將軍倒要看看,到底是什麼小東西將伊尹公子迷的五迷三道,嬌慣的連碰一下都如臨大敵。倒比那美嬌娘還會勾人心魂!”
這番涉及到人獸戀的前衛言論被黑熊將軍說的聲震四野亮亮堂堂,遙小獸擡爪掩面,往袍甲裡又縮了縮。
果然過猶不及,過於豪放就不是優點而是災難了。
遙白公子身邊從始至終圍繞着的都是些玻璃心肝的絕色美男,如今卻換成了粗糙兇悍一臉橫肉的肌肉男!更糟糕的是——他還是個茸毛控!!
這突如其來的人文環境的巨大變化讓遙小獸幾乎心力衰竭。他軟倒在熊男懷中,眼睛眯成一條縫,一付心如枯井看破紅塵的禪相。
神經與肌肉同等粗壯的秦古將軍扯着尾巴將他倒拎起來,皺眉思忖道“怎麼跟霜打了一樣沒精神?八成是沒吃飽!”
說着擺擺巨掌,招呼手下“來來,搞兩隻野豬來!”
遙小獸:~(@.@)~
如此辛苦遭逢,遙小獸卻依然默默忍受無怨無悔,是有原因的——秦古將軍率軍前行的目的地,便是隴野涇水雙君會面之處!
順風車可不是那麼好搭的。
爲了保持獸形,別在隉陵君手下猛將面前現了真身,遙白戰戰兢兢兢兢業業,每日服藥不敢間斷。
那藥極苦,成份與某種神經麻痹型□□極其類似,服用之後副作用強橫無比。
遙白僵着身子緩緩翻倒,世界瞬間倒轉,無數淚水不受控制的涌出來,反倒將那雙黑瞳洗的越加烏亮,宛如寶石。
他五內如煎,卻總模模糊糊想些明媚美好的事。比如:再見之時,阿晉那傢伙會不會恰好在身邊帶了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