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雪何時纔會停?
在迤桑的印象中這雪就從未停過,一天都不曾停。久而久之,就變成了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自然到迤桑幾乎都忘記了落雪總應該有個盡頭的。
幼小的迤桑在雪窩裡睜開眼睛,滴水成冰的溫度,牙齒咯咯作響,眼睛都彷彿凍成了晶體,只能直直的狠狠的盯着前方。
那裡是茫茫的一望無垠的雪原,了無生機。
而三公子,他蜷成一團,倚在軟軟的銀緞衣料之中,心滿意足鼻息均勻。
有人會輕輕摩娑他頭頂,緩慢的姿勢美妙。有人會抱着他幾乎寸步不離,甚至達到了不捨得讓他下地走路的地步。“地上太涼,小狗還小,受不住的。”那人如是說。
幼年的迤桑完全不知道安逸富足是什麼概念。
總是吃不飽,伏在林中常常整整三天一無所獲,最後冷餓困頓到眼前幻覺重重。沒有食物,他去挑戰過林裡兇猛的戰狼,吃過凍成冰砣的屍體,甚至以地上厚厚的積雪充飢。
那雪是苦的,咬在嘴裡都不會化掉,落到腹內反而變的很硬,像吞掉了一塊石頭。那種由內而外極冷極苦的感覺,簡直能把人磨成灰份。
這種滋味,三公子是不會知道的。
他埋在熱氣騰騰的烤肉堆裡,挑肥撿瘦,吃到毛色發亮眼有精光。
有人會把自己的食物全部堆到他面前,在旁邊曼聲細語“不用吃那麼急,對消化不好…”
有人會在他香沉酣睡的時候幫他按摩肚子,唯恐他因爲吃的太多太豐盛而消化不良。
那人甚至設計了幾個奇怪的叫陷井的東西,並且連夜去挖。小小的身子站在雪地裡,烏髮及地大汗淋漓。他興致高昂,笑道“這下小狗肯定是夠吃了。朵朵,以後再不許讓他吃那些骨頭碴子。”
幼年的迤桑根本不知道這世上還存在着手足親情這種東西。
他有兩個哥哥,每個都瞪着眼,盤算着怎麼弄死他,用以果腹。以至於現在迤桑回憶起來,只記得兄長那雙噴着綠光的兇眼和滿口尖利的牙齒。
這種記憶太深刻,偶有夢到,總讓迤桑掙扎着醒來去保護自己的咽喉。
而三公子完全不用擔心這些。
他的哥哥沒有尖牙利齒粗糙毛皮,而是漂亮的讓人移不開眼。時常對他微笑,說話聲音稚嫩清越,念很好聽很美好的詞句很他,半闔着眼烏髮流光。
他的哥哥會抱着他倚在窗邊看落雪,默默無言中,以一種守護的姿態將他緊緊環於身前。
還會任他由着性子胡鬧,偶爾提醒他“小心點。”或者“危險,那個不要做。”平淡溫和,沒有半分不悅和責備神色。
雖然三公子和二公子一樣,被變相的軟禁在這座殿裡,但迤桑非常確定,三公子並無任何異樣。
他唯一特別之處就是有這麼個哥哥。天生人形生而能言的怪胎哥哥,烏髮黑瞳聰穎過人自稱爲姚白的哥哥。
雖然這個孩子可能真是個怪物,但是,讓人無端的覺得溫暖。
這個詞,對於寒域人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
迤桑重重跪在地上,彎背行禮,額頭觸到冰涼的玄石臺階,斂氣揚聲“屬下見過琳夫人!”又覺得不夠,再說一遍“屬下見過琳夫人!”
“喲…”來人妖笑,塗了豔色豆蔻的纖指伸來,點點迤桑“至於那麼聲音嗎?才幾天沒見,反倒沒規矩了。”說着哼了一聲,手指劃過迤桑額頭,留下的細長傷痕猶如一根醒目的紅線。
鮮血涓涓而下,迤桑眼前一片腥紅。他直直的睜大雙眼,重重再扣首。
剛吃過晚飯不久,姚白抱着小狗在柴堆前烤火。就見朵朵白着張臉從門外闖進來,撲到地上壓熄了那堆火,同時一把把姚白拉起來,低聲又急切的說道“快叫母親!”
這是姚白第一次見到名爲母親的女人。
在那個灰濛濛的黃昏,雪如飛絮雲色似鉛。陰冷潮溼的空氣彷彿飽含冰碴,吸到肺裡,滿是細碎又尖銳的涼意。
那個女人一身紅衣烏髮雲鬢,個子稍高更顯得身形窈窕,一雙碧綠眼珠生機勃勃,總似帶着三分笑意。丹脣輕啓,彷彿隨時隨地都能說些綿綿情話出來。
嗯,姚白看了一眼就垂下頭去。美女,就是氣質不好。怎麼那麼像某某樓的頭牌姑娘?而且是超級專業的那種。
自以爲優雅高貴的琳夫人將跪在一邊重重扣頭的朵朵姑娘視若無睹了,順便把姚白也看成了某種透明介質,直接抱起了小狗,口氣倒是親溺“喲兒子,長的可真俊哪。這小身子沉的…”
擡擡眼,姚白撇嘴。這是母親嗎?那個姿勢掐着,小狗一會兒就沒氣了。
果然小狗同志開始十分不爽的掙扎,琳夫人只好把他丟到地上,拍拍手倒像是鬆了口氣的樣子。轉轉身子,終於把注意力放到了姚白身上。
姚白頂着她沉沉的目光並不擡頭,也不說話,擺了個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出來。
大紅的綿面繡鞋在他眼前停下來,女人笑的嬌媚“你…我倒真沒看出來。好,很好…精明的出人意料哪…”
“哼,那個女人引你們出去,無非是想利用那鬼氣森森的林子造點事端出來。想殺我兒子,哪那麼容易!嘻嘻,這次偷雞不着蝕把米吧…”
哪個女人?又蝕了什麼米?
“走着瞧,咱可不能讓人小看了。兒子,且看母親的手段吧。”
這話當然是對着小狗同志說的,提到兒子兩字,根本沒姚白的份。他倒也不介意。這麼陰惻惻的口氣真讓人反胃。
這女人猶覺不盡興,踱到朵朵身邊彎腰下去盯着人家,繪了紫紅眼線的美目秋波流轉“朵朵,我剛纔的話你都聽見了?那…”拖着長聲,女人直起身來長袖微垂,層層疊疊有如彤雲“你不會告訴那個女人吧…”
當然不會,絕對不會!朵朵五體投地扣首不停。
姚白站的近,都能覺出厚重的玄石地板中傳來的震動。用這麼大力,額上會受傷的啊,這傻姑娘。
朵朵伏的極低,臉掩在垂下的發間,表情無法明辨,只能看出臉色蒼白的厲害。
沒有讓朵朵停下的意思,琳夫人上前一步,小巧秀氣的豔色終繡鞋踩在朵朵手上,輕輕捻動,狀甚無意。口氣也是輕快的,脣畔含笑耀若春桃“不敢麼?我看你膽色過人呢,要我怎麼放的下心?”
談到如何放心的問題,那事情往往會用某種乾脆又幹淨的方式解決。姚白垂着頭,面無表情。有血從那隻鏽鞋下泊泊而來,匯成一線宛如腥紅小蛇,緩慢的爬到姚白腳邊,湮溼了他銀白色衣襟。
噁心。惡習的顏色和氣味,還有這女人。
一身俗氣的紅,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嘴臉,陰暗惡毒的心腸,偏偏還要做出個嬌媚高雅的樣子出來。簡直要噁心死了。
望着衣襟上的鮮血,姚白擰了眉。穢氣!她還沒完了!我,我暈了算了。
想着這些,智力超羣魅力驚人的姚白同志還真的頭一偏身一斜,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