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夜雨幾許秋涼, 遙白小獸半夜被電光雨聲驚醒,支起前爪軟軟爬起來,頭重腳輕倒像得了風寒。
夜幕沉暗白水如瀑, 落於殿外金階之上, 迸散如珠。遙白小獸搖搖晃晃撲下榻來, 落地姿勢不甚雅觀, 頭上還撞了個包。
這點挫折阻擋不了他堅定的步伐和決心。眼下適逢大雨, 萬籟俱靜四下無人,實乃逃跑之良機。
可惜衰神罩頂無處不在,遙白小獸費盡力氣推開紅木重門, 鬼鬼遂遂探出頭來,赫然發現梨子姑娘溼淋淋站在門外。
這…這讓人還能做何想法?
N次逃跑未遂的遙白小獸被梨子美人熱情的掐起來, 狠狠揉進懷中, 在美妙雙峰之間幾欲窒息。
梨子姑娘兀自感動着“嗚, 還是小白對我好!這樣的暴雨寒夜,徹夜不睡爲我守門, 梨子姐姐以後會加倍對你好的!”
事情發展至此,遙白己經沒有任何感想了。
身爲一個被梨子姑娘系在褲腰帶上的男人,羞恥之心淪喪,他深覺前路渺茫,越發氣息奄奄沒精打彩。
自己變了小獸身形, 輕藍觥玄不知身在何處, 連那個整日與自己粘來貼去的雲中君都遙不見影, 這日子越加沒法過了。彷彿孤身入海, 隔世而孤立。
偏偏梨子姑娘還是個軟硬不吃的主兒, 凡事任性爲之,全不顧遙小獸的心情。
這天, 她一手提食盒,一手拎了遙白小獸,大刺刺出得門去,橫穿廣田花園。
遙小獸垂頭喪氣,一臉的生無可戀。
就在此時,花枝橫斜的深處,幾道身影落入遙白眼簾。他睜大雙眼,忽覺神力注入四肢通泰,扭着身子劇烈掙扎起來。
伊尹吶!那是伊尹啊!!!
此時隉陵氏與雲中氏爭戰不休,隉陵君精兵雖廣卻無良將。寒域叛離而去,浴雪深不見蹤影,帝君身邊就只剩了自己那勇猛有餘全無心計的老虎夫人。
隉陵一族本來英將甚衆,但隉陵蒼登位不過幾年,便清除舊黨,將其連根除去了,實現了理想化扁平式管理。如今將到用時方恨少,卻也是自作自受。
不過,他還有小公子伊尹。
伊尹公子雖然眼盲,戰力卻極是不俗,而且頗有大將之風,臨危決斷分毫不亂。幾場戰事過後,己成隉陵君左膀右臂,言語之中,倒比瑞夫人更有分量一些。
此時,他與煨燼秦古幾人緩行於廣田花間,長袖輕挽發如冰帛,姿態甚睱,似乎在漫不經心閒話家常。
“依我看來,要觥玄交出寒域兵符,絕無可能。倒不如…去容夫人那裡試試,反正她與那雲中晉亦有嫌隙。…只是我隉陵氏千里天下精兵如雲,不靠他人便不得勝?此種做法己落下乘。”
伊尹雙目緊閉於花從中穿行,竟然分毫不見窘態,宛如額生天眼。
平鋪直述甚是從容,直指帝君做法不妥,他頓頓聲又道“至於那與雲中氏聯姻結親的作法,更近於異想天開。前仇舊恨歷歷在目,戰事己啓,豈能轉圜?”
況且,雖然那人生死不明,但是雲中晉…絕不可能再攜他人之手了。
第一個發現有隻雪白小獸狂奔而來的,是膀大腰圓的秦古將軍。
他心花怒放彎下腰去,拍拍手,哈哈大笑,聲震九天“這麼小的小東西!來啊來啊,到阿古哥哥這裡!”
誰能想到相貌粗豪的秦古大將竟然有茸毛控的潛質,遙白覺得喉中猛然一哽,差點中途翻倒。
他猛提口氣奔至伊尹腳邊,撲住他衣襬,己是熱淚盈眶。
這個少年曾在盲眼之後將物證玉珠偷偷交於自己,其中信任不言而明;曾在自己危機時刻現身毀陣,其中迴護令人動容。
只是,世事無常,現在我身形己變,不知他還能否認的出我?
雪團樣的小小白虎撲至伊尹公子腳邊,叼住厚錦衣襬左拉右扯,似是十分心焦,烏黑圓瞳中霧氣繚繞,竟有淚光閃動。
秦古將軍憐意大起,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去摸遙白小獸頭頂,嘆道“格老子的,小公子模樣生的好,不但女人飛撲如蝗,連這小東西也纏着不放。真真好命!”
衆將鬨笑。
身後梨子姑娘己尋聲跟來,遙白心中更急,卻見伊尹公子也俯身下來,銀髮垂如細水,晃到遙白眼裡,成了一段月光般的弧。
他指尖凝冰,若有若無撫過遙白頭頂,長睫顫動如蝶,聲音仍然平淡如常“時己不早,今日朝堂之上,還望諸位將軍齊心勸諫。千山之域生靈百萬,縱是身爲主君,他也不能一意孤行爲所欲爲。”
他沒有認出我來?他竟然沒有認出我…也是。畢竟伊尹公子雙目己盲。如今我這副模樣,只怕連阿晉也識不得了。
遙白小獸失魂落魄被梨子姑娘捉了回去,少不得又是一頓教訓。
這天逼人反走投無路的世間!遙白心中煩悶,惡狠狠衝梨子姑娘磨了磨牙,倒頭便睡,直到月升烏啼才厭厭起身,偷偷溜出門去。
夜有細雨斜風入檐,夜色蒼茫花枝成影,遙白停停走走,最後停在殿側花架之下。此時忽覺眼前金光一閃,一道金袖曼卷而來,氣勁內含卻柔若輕風。
伊尹公子重衣盡溼,指尖深寒,也不知在這無邊夜雨之中站了多久。他抱着懷中雪團一般的小獸,全身抖的厲害,幾次煽動雙脣,竟是全不能言。
遙白呆了呆,努力昂頭去望,卻只看到他繃緊的下頜,線條平直。
漫天細雨浸瞳而來,心中酸澀,直欲滿溢。
那個重錦爲衣人勝冰寒的少年將懷中小獸抱緊,雙肩瑟瑟,是取暖的姿勢。他半晌方纔說話,聲音仍在微微顫抖,似是帶了哭腔。
“遙白?是你麼,遙白?”
“雖然雙目己盲,但是就算星辰倒轉萬物成灰,伊尹也能識得遙白。怎麼也能伴着遙白。”
“本以爲你己落在隉陵蒼手中,你若再不出現,我恐怕己去犯了那弒父重罪。什麼千萬子民,伊尹也全顧不得了。”
遙白動動身,小爪子搭在伊尹肩頭,立起身來,將少年公子臉上的狼籍淚痕細細添幹。
忽覺溫暖。
被全世界遺棄所產生的孤獨惶恐在這一刻遠去,好像又有了勇氣昂頭前行,好像一切都還沒有那麼糟,好像,自己是會被人惦念的,重要的人。
這樣也便夠了。
你們,是這個世界給予我的,唯一僅有的豐盛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