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觥玄身死, 輕藍被困。
那是血肉至親,多年相知相伴一路走來,同歷風雨共經險程, 箇中關聯不止於血源, 其中溫情難以描摹, 遙白怎能不心急如焚, 心傷若狂?
誰能想到, 那憑窗看雪月夜同行的過往,就只能是過往,再也追不回;
誰能想到, 荒寒白虎溫暖的皮毛、觥玄沉默而棱角分明的側臉,自此只能於記憶中出現。隔了從觸手可及到陰陽永隔的距離, 往日深藏其心的溫柔寵溺、寬厚堅忍竟然都如幻夢一般;
誰能想到, 當日於成夢樹下, 自己昂首立誓,“唯願輕藍此世平安順遂, 再不受制於他人之手”,如今想來,竟然只是少年妄言,過於理想和天真。
誰能想到,那些糾結於心的想要給予的擁抱、發誓堅持的相守, 都再也來不及。
難道真的再也來不及?…
天地不仁, 至親至愛之人遭此大難, 宛如灰暗陰影滅頂而來。
如此, 雖然明日便可與自己心心念唸的雲中老妖相聚, 遙白亦沒有想像中那麼興奮,他軟在榻上, 雙目空洞,心神恍惚仿是三魂離體。
即使相聚之後,破千山救輕藍,觥玄卻也不能死而復生,輕藍所受苦楚亦難抹去。
蒼茫世間最殘忍之處,便是無法重來。宛如指間沙。
況且,與雲中相聚,同時與伊尹分離,自此各爲其主天各一方,如今天下動盪風雲際會,再見之時又不知是何境況了…
原來相聚與分離,中間只隔一線。仿如河之兩岸,遙望卻不能相渡,中間充滿無色之水與冰冷塵埃。
越是難捨,便越難兩全。彷彿我們在廣袤蒼穹下的相遇,都只是爲了最後這場分離,盛大的無聲微笑着的分離,心中風聲空曠寒意浸骨,好似此去即是永別。
魔主出世,遙白卻化身爲獸,冰天雪地艱難無望,口不能言孤苦不堪。
而後幸得伊尹,世間冰冷時局變幻,日深山上滿是心狠手辣寡情薄義之人,遙白孤身一人,身處敵營惶惶不安,唯有公子伊尹可以相守。
如此患難之交相知之誼,即是鐵石心腸亦要動容。更何況我們遙白公子只是個外殼看似堅硬、內心綿軟如糖、對失去格外恐懼的穿越小強而己。
此時他雖然心魔己解,體力靈力卻被整個掏空,手足無力指端生寒,面色隱隱泛青,仿是大病初癒的模樣。
所幸因禍得福,莫名其妙擺脫了獸身限制,也算再世爲人。
遙白軟軟移過身去,只覺頭暈目眩,扯了伊尹長袖,輕聲說話,言間竟有哀求之意“你父隉陵手段狠辣城府頗深,重權欲輕情義,多行不義,兒女親情都視若浮雲;而瑞夫人就更不必說,本就與你並無血緣,前仇舊恨,早有殺你之心…”
“如此千山還有何留戀?伊尹,不如隨我一起去吧…”
此話出口,久未有答。
遙白心中惶然,昂頭去看小公子伊尹,卻只見他沉寂而略顯僵直的背影,冰銀長髮直垂而下,彷彿水緞錦帛。
窗外天陰欲雨,鉛色蒼穹重雲密佈,天光雲影均作濛濛淺灰,越過伊尹肩頭映入遙白瞳中,彷彿由無數灰白塵埃匯成的洪流。
——足足可以湮滅一切浮華。遙白指端寒意越勝,忽覺掌心華紋廣袖無比沉重,往日藏在其中碎光般的溫暖俱己消散無蹤。
華服少年回過頭來,雙目緊閉,面上笑意淡淡,卻不知怎的讓人總覺陰鬱。他淡聲說話,聲音極軟,輕飄飄的彷彿夢囈“隨你回去?那,然後呢?”
然後呢?…
遙白一愣,卻見伊尹己轉回身去,銀髮一蕩,將長袖自遙白掌中抽離。
錦袖滑潤微有涼意,宛如流水。遙白下意識捏捏掌心,其中空空如也,彷彿流沙己盡措手不及。
伊尹公子斂袖舉步決絕而去,袖間抖落一句輕語,嗓聲略沉微微沙啞“只怕遙白要的並不是伊尹…”
而只是觥玄這雙眼吧…
什麼?遙白趴在牀榻上,目送伊尹消失在門口。
此時細雨己起,門外雨意空濛宛如薄薄霧氣,銀髮華衣的小公子直直行入雨中,搖搖晃晃,衣上繁複繡紋卻異常鮮亮,彷彿琉璃一般的疊影重生,極精緻卻易破碎。
你我之間怎會到如此境地?…遙白虛軟的擡擡手,又蜷起身子劇烈的咳嗽起來,頭腦越發昏沉,仿有煙雲劇烈盤旋,連呼喊都發不出聲來。
在心魔橫生幾乎入魔的那段時間中,遙白神志不清不能自控,卻也並不是意識全失。許多片斷模模糊糊零零散散,層疊在他腦海之中,一片混亂。
他甚至辨不出真僞——或者有些事情他寧願是幻覺。
他知道伊尹喚出雙色異藤向他纏來,知道伊尹聚沙成海化煙爲潭,將他困在其中;知道自己在碧水砂潭中劇烈掙扎,曾將伊尹咬傷;知道伊尹擡起淡金色雙眼,說觥玄己將雙目贈他…
也知道自己曾將伊尹壓到砂潭岸邊,狂亂的,失去理智的…曾那樣的…
那感覺美好又絕望,彷彿劇毒的芳香,彷彿臨界於清明天幕與九幽地獄的那個點。
到底是真實,還是隻是我心魔纏身而生的幻像?…遙白念及此處,越發慌亂,心跳過速喘息難定。
若只是幻像,爲何感覺如此真實而強烈?若只是幻像,那我這胸前傷處由何而來?…遙白散開衣襟,月白胸膛上赫然有處傷口,咬的極深的,牙印。
那個時候,那個面容冷峻仿如冰山、線條直銳薄脣抿緊、彷彿永遠高高在上的華服少年在自己身下輕輕顫抖,淡色雙瞳華彩迷離,□□之色薰染。
他側過頭,狠狠咬往下脣,冰白銀髮在身下散開,宛如冰綃綢緞,光潔無痕。
軀體灼燙血脈如沸,遙白卻輕飄飄如在雲端,魂魄彷彿己然離體而出。他緊緊困住伊尹腰身,掌心竟然一片滑潤,如觸溫玉。
遙白知道自己粗暴急切,卻怎麼也停不下來,瘋狂的律動讓他腦中雲蒸霞蔚,彷彿又回到了姚白瀕死之時,世界一片空曠,掌心空無一物。
那感覺比死亡更加難過,淪陷、崩壞、碎成流砂,讓人只想逃離。
——而身下這人,便成了此時唯一的救贖。
碧水金灘,銀髮公子錦衣半褪,水流輕蕩長髮如絲,齒間過於用力,脣上己有血珠。
眉心緊擰似是極痛,卻並不掙扎,反而擡起手臂將身上少年緊緊環住,力氣極大,彷彿要將彼此迵異的身體和命運,完全嵌於一處,不留一絲餘地。
那個時候,其實並沒有太多情緒。
沒有陰謀詭計、命運糾葛、世俗手段、理智原則,沒有心痛若死、痛不欲生、欲哭無淚、茫然失措,沒有旁的事物,也沒有這個正在飛速墜落的世間。
我們只是我們。不是我和他,而是我們。
那時的伊尹定然是有情的,可是爲何如今冷淡至斯?難道那真是南柯一夢,又或者,他纔是一時的意亂情迷?…
遙白不知所以,軟在榻上昏昏沉沉,腦中紛亂,簡直頭痛欲裂。
一邊憂心輕藍,心煎如沸夜不能眠;一邊止不住的揣測那華服公子的心意。冰火兩重天,一顆心幾乎被扯做兩半,卻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行爲屬於極端惡劣的背後爬牆!
日後東窗事發,雲中大人和輕藍公子強盛的獨佔欲必然發作,那時天崩地裂死無全屍,遙公子又要如可自保?
當然,這是後事,遙白公子鼠目寸光,只會專注於眼前事,一心想着如何救得輕藍,自動將此種慘烈後果濾至腦後,得過且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