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臨行前拜別雙親,雙方的態度都比較敷衍。
容夫人一向端莊的如同國母雕像,實在令人望而生厭。遙白此人也不是什麼討喜性子,時不時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又總能不幸在容夫人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方面一語中的。
總揭人痛處實在不能算是美德,遙白也自省。其不知道是自己天縱奇聰穎過人還是容夫人情感經歷太大衆化。
自從上次遙白髮表了愛與不愛這個永恆話題之後,容夫人瞧他的眼神又涼了幾分。某人這才意識到藏拙的重要性,就怕一不小心鋒芒畢露會導致英年早逝,所以擺了一付儒雅相來,希望臨行前的告別演出完滿散場。
在得知自己母親琳夫人一行的不幸事件之後,遙白表示了一下對天災人禍的無奈,低眉順眼中規中矩,堅決不越雷池一步,不涉及任何敏感話題,心裡卻嘀咕,這天災人禍倒比排練過的還精準。
浴雪君把惜字如金的基本外交方針貫徹的十分徹底,大家也便無意勉強他。只是遙白偶一擡眼,被浴雪君的臉色嚇一跳。青白的極是灰敗,雙眼黯淡無光如同盛滿了塵埃,比前兩天更顯憔悴。
怎麼了這是?失戀了?現在去演殭屍王子都不用化妝的。
千里送君終需一別,浴雪君卻送了一程又一程。從祈年殿到雨絕崖,再到白鹿坡,最後竟送到寒域邊界剡水之畔。
遙白攜了輕藍的手跟隨衆人一路行來,足下白雪綿軟,細碎作響猶如細語,心裡竟然生了些許不捨出業。雖然風寒雪深天色永遠陰沉壓抑,但也算是自己的故鄉了。
那些憑欄看雪的寂寞晨昏彷彿是記憶深處模糊的壁畫,極美極靜,成了這一世聚散離合的最初源頭。
遙白永遠都記得他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睜開眼所看到的夜空與紛揚墜雪。緩慢的婉轉的分外安靜,讓人只能聯想到與純淨純粹有關的詞句。當然,還有那個艱難爬來蜷進自己懷裡的那個小東西…
輕藍今日分外安靜,彷彿心事重重。遙白垂頭看他的時候,他便眯起眼來笑,脣角牽起卻不多言。陰霾的天色倒映在他眼裡,成了一片暗色陰影,好像是海藍瞳仁之中揚起的一面深色風帆。
剛剛重聚時日不多又再分離,遙白心裡也難受的緊。
自己這弟弟的性子他最清楚,笑起來如糖似蜜綿軟可愛,實則倔強偏激又霸王的緊,只盼他這次不要惹事纔好。他那個師傅看上去文雅俊秀頗有些魏晉名士之風,可是這世上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例子比比皆是,搞不好又是一枚假道學。
這種段位的強人,輕藍可對付不了。遙白大是憂慮,幾天之前就抓緊一切空閒時間對輕藍弟弟進行人格強化。
好汗不吃眼前虧,曲線救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甚至連地道站的十六字真言都教給他了。搜腸刮肚遙白說的口乾舌燥天花亂墜,輕藍只是笑,倚去遙白裡埋頭到他發間,深深呼吸偶爾喟嘆,也不知道聽了多少進去。
對於自己的教育成果,遙白是不敢指望了,左顧右盼瞻前顧後思量一番,還是去拜託觥玄大哥。雖然那傢伙長了一身曲線優美的肌肉,但實際上頗有些性格缺陷,怎麼看都像是個華麗的炮灰級人物,也不知道是不是靠的住。
觥玄大哥正忙於蒐羅送給遙白的禮物,衣物用具珠寶美食樣式齊全,甚至偷偷雨絕崖在成夢樹上採了枝花回來。
得知遙白的來意,某人豪氣干雲,拍着鐵甲般胸膛一疊聲的說“放心放心放心,包在我身上!遙白的弟弟嘛,絕不會讓他吃半點虧!”
拜託,那也是你弟弟好伐?!遙白捧着白往外走,想想又氣不過,返身回去狠狠給了觥玄一腳。
鬧完這一出,暈乎乎回家,遙白都忘記了自己衣襟上還彆着那枝成夢花。
成夢,有蝶堪成夢。花如茶盞大小,墨瓣紅蕊,斜斜別在純白衣襟之上,襯得遙白美玉般的臉龐多了幾分濃郁豔色。
輕藍尚不及遙白胸口高,擡眼看着那花,淡聲問“很好看,哪兒來的?”
遙白垂眼看看,不甚在意隨口答“觥玄唄,脫線!”
再平淡不過的一句話,輕藍像被銳針一刺,猛的擡頭對上了遙白的眼。
此後一連幾天,遙白都在念着那個眼神,回味無窮。那雙蔚藍澄清的眼裡異芒突現,疾如矢銳如箭,斷金截玉的像能刺穿這雲層厚重的蒼穹。那是捕獵者的眼神,殘酷的直白的凜冽殺機。
什麼意思呢?遙白很是忐忑了一陣子,在臨別之際還不忘抓緊機會叮囑“都是同根而生的革命同志,要注意團結!”
嗯嗯,輕藍乖巧的點頭,捏着遙白衣襟的手卻緊了一緊,咬咬脣笑起來,眼如新月“不會的拉,他比我強。”不過是,現在,他比我強。
研究了一下弟弟的表情,遙白還想再說什麼,只聽剡水岸邊太湖君揚聲說了一句“浴雪兄留步,我們就此別過吧…”
在這個世界,當個人力量強大到一定程度的時候,空間距離這點事就不值一提了。站在剡水之畔,遙白終於明白了容夫人念念叨叨的那句“歸雲海雲旌宮,楚雲海深雲處”的具體所指。
它不是意指太湖君這個人,而是僅僅指太湖君這腐敗分子的居所。
剡水位於寒域邊界,水面寬闊若湖,一望無際唯見白水茫茫,飛雪落入宛如細粉,在水面上輕輕一旋即刻不見。
太湖君立於水畔,墨綠色衣袖浸於水中,飄飄搖搖,左手輕揚右手結法,片刻之間烏沉沉宛如死水的水面上忽起波濤,開始時是溪流般的潺潺水聲,片刻之後己有巨浪揚起,高達數丈濤聲震天。數道巨浪並頭疊起,水花四濺宛如白珠,聲音便如珠落玉盤鏗然作響。白霧般的細密水汽之中影影綽綽顯出座宮殿來,色作淡青高牆深院,猶如海市蜃樓。
不得了了,這太先進,窮遙白所能也未能想到歸雲海雲旌宮竟然是座能隨水飄移的水上浮城,遠遠望去水汽繚繞真是宛如位於深雲之處。
霸佔太湖君坐輦的雲中君一路上迷迷糊糊的睡,現在反倒活過來先發制人了,軟綿綿的起身還沒睡飽的樣子,自發的免了行禮告辭的虛禮,擡頭望望天,語氣平淡聲音略略低沉“如此,我先走一步了。”
話音一落衆人耳邊便突起破空之聲,擡頭去望只見空中無數翅膀拍打着空氣,姿勢曼妙。羽翅散去之後,一座白玉宮城出現在雲端。由下向上望去,只覺得高牆聳立直入蒼穹,千重雲氣在周邊縈繞不散,隔了漫天風雪有若屏障,又襯的整座宮城空靈飄渺若有若無。雲氣繚繞之間隱約有些曖昧水光,水晶般彩亮剔透堪比仙境。
這便是傳說中boss聚集的煙水浮城…遙白正昂頭感嘆,腰間猛然一緊,身子己騰空而起。有人纏臂上來,攬他入懷閒閒散散輕笑一聲“寶貝徒兒,乖乖坐好。”
紅鸞展翅乘風而起,輕雪之中盤旋若舞,羽翎色豔恣意飛揚。遙白坐於其上頭暈目眩,舒絲般的黑髮於朔風之中四散飄蕩,四周的青白雪光紛至杳來,讓他在一瞬間恍然若失。
迷離失魂之中垂頭下望,只見波濤深處青色宮殿空渺而近乎於蒼涼,卻找不見那個白衣紅髮的小小少年。
輕藍站在水畔昂頭望着,紅鸞飛昇,白衣衣襟在風中翻飛,最終與銀色衣衫糾纏在一處。銀袖揚起,將那身白衣盡數掩在其中。那一瞬,世間色彩盡失,唯留風聲空曠。
深深喘息,輕藍一步跨出幾乎跌進水裡,擡起手來緩緩向天,掌心空空如也,指間有風匆匆穿過。
遙白。遙白。總有一天,我們勿用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