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浴雪君常居於雨絕崖。自荊棵林玄石大殿沿山脊北去,山路曲折積雪層疊,崎嶇難行。
“向無情而雨絕,夢雖往而交疏。橫流涕而長嗟,折芳菲之瑤華。送飛鳥以極目,怨夕陽之西斜。願爲連根同死之秋草,不作飛空之落花。”
雨絕崖。
琳夫人嫁到寒域的當晚,浴雪君搬去崖上。帶走了全部詩書,攜兩個青衣小童,漫行於雪徑之上。白衣蕭索,落寞無言。自此離羣索居,極少踏出崖外。
當日的那個身影,容夫人一直記得。衣袂飄搖在輕雪中漸行漸遠,直至模糊不見,宛如一段無法捉摸的悲涼伏筆。那個時候,容夫人才恍然意識到,這麼多年,自己原來都是不懂他的。
他願與人如秋草般連根同生,而那人卻不是自己。從來都不是自己。
不是不心酸的。那個人在自己身邊,由一個清明徹透笑容明亮的少年長成了眉目溫柔文雅俊秀的男子。在那樣漫長又那樣短暫的時光裡,他讀詩練字,在雪地裡垂首靜立,漸漸的有了心事。
自己不知道的,琢磨不透的,瑰麗的心事。而且,並不屬於自己。
所謂髮妻,就好像真的只是在發端打了個結而己。頭髮長了,便可剪掉。
他住在雨絕崖上,崖高風疾的苦寒之地。“向無情而雨絕,夢雖往而交疏。”以一種自苦的姿態在等待,或者企盼。
只是,他究竟在夢往何處?
夜空之中陰雲密佈,月色在雲間朦朦朧朧,輕霧般似有似無。雪勢不大,宛若揚花。容夫人踏雪而行,寒風中只覺往事紛杳而來,心下愴然不由得微微一嘆。嘆息雖輕,在寂寂雪夜中聽來卻甚是清晰。
姚白隨行,落後容夫人半步。聽見嘆息望了她一眼,目光清冷好像有幾分瞭然之意。
容夫人微覺尷尬,搖搖頭勾起脣角。
這個小孩子最大的特點就是完全不像個小孩兒。不貪吃不好動,眼神清明頭腦清晰,甚至是處變不驚的。沒有絲毫的懵懂,懶懶散散疲倦而索然,彷彿己經穿越過了歲月的盡頭,過盡了千山。
這個奇怪的孩子內斂而安然,語氣平淡間頗爲鄭重。他說“不必顧及我,只要護得弟弟平安,要我以命相抵亦可。”
一個孩子,用這樣的心態來與自己交易,容夫人不得不動容。心下揣測,他是因爲無知所以無畏,還是因爲己參透了生死玄義所以坦然?
繞了一小段路,容夫人帶着姚白來到一棵樹旁。
千里雪原植被稀少,且多爲低矮茅草,這棵生於山腰的高大喬木便尤爲突兀。枯枝無葉,枝端卻開着奇異的花朵。大小如茶盞,墨瓣紅芯,在雪地裡狂放妖冶。墨色花瓣映着月色雪光,彷彿是金屬質地,在明亮的反光。
“此樹名爲成夢。有蝶堪成夢。據傳說許願皆靈。”
姚白擡頭望望,笑“許願皆靈,還要神仙幹嘛?”讓他趕緊下崗得了。
容夫人卻肅容跪地,雙手合十抵於額前,是祝禱的姿勢,雙目緊閉分外虔誠“靈與不靈,在心不在果。”
唯心主義,找尋個精神寄託而己。姚白扯扯脣角又昂頭去望。薄雪如聚花,與枝端墨色花朵相互輝映,浮光掠影中高天曠地讓人意氣陡生。
他揹着手立而不跪,就那麼朗聲說道“唯願吾弟此一世平安順遂,再不受制於他人之手!”
迤桑是見慣了鮮血的,甚至他對溫暖這個詞的最初體驗就是來自於它。
在他幼年時期,最喜歡咬着獵物的頸邊動脈,喜歡尖齒切入毛皮之中的柔軟彈性,喜歡新鮮血液噴薄而出時躍動的溫度。那個時候他是貪婪的急切的,因爲他清楚,這溫暖是如何的短暫,如何易逝到留不住。
在遇到姚白之前的很長時間裡,迤桑對溫暖的定義就是粘稠的,暗紅色的,浮動着巨大腥氣的,新鮮血液。
而現在,他站在一室鮮血中,卻沒有感到絲毫溫暖,反而有一種徹骨奇寒帶着巨大的惶恐滲透進了體內,迅速匯聚又爆裂開來,在他眼前張開了一面慘白的幕布,宛如末日。
跌跌撞撞從屋裡撲出來,迤桑一把抓住琳夫人,細滑的絲綢衣袖糾結出折皺,他茫然的睜大雙目,語氣惶恐“爲什麼夫人,你到底想怎麼樣?你真的要逼死他們麼?”
琳夫人任他抓着,也不掙扎,沉默半晌慢慢笑起來“迤桑,你在爲他們求情?”
是,我求。他在念着姚白,在這個時候還在念着姚白!迤桑跪下去,手裡仍然握着紅綢衣袖,掌心冰涼如握冰雪。他昂頭望着那個朱環金飾的女人,雙目赤紅。
琳夫人陡然爆怒起來,雙肩晃動揚眉疾色“姚白?別跟我提那個噁心的名字!!我就是想殺了他!你…”一隻纖指抵到迤桑額前“你爲了他們來求我?!我被浴雪君那混蛋用強的時候,你在哪裡?我被雲中君當垃圾送給浴雪君那混蛋的時候,你在哪裡?我懷着那個怪物恨不得掐死自己的時候,你又在哪裡?!沒有人,一個人也沒有!!!”
“我必須殺了他!必須必須!那個小怪物擺出一幅乖覺相來,偶爾翻着眼看我就像錐子一樣!我受不了!他根本就不應該存在。一想到他,我就通體生寒。我恥辱!而他就是我恥辱的證據!”
“琳夫人,你冷靜點。”迤桑扯着她衣袖,徒勞的張大雙眼,乾涸而疼痛的“您天大的怒氣都由我來受,與姚白他們無關…”
“你受?你如何受?我不用你可憐!”
“琳兒…”垂下頭去,迤桑只覺得視線裡一片血色,模糊的迎面撲來,讓人窒息。
“別那麼喚我!你不覺得髒麼?我不會放過他們,我誰都不會放過…”釵環散落髮絲凌亂,琳夫人昂首向天,施了金粉的眼邊淚痕狼藉。
她昂首揚目指尖顫抖,長衣削肩豔頰冷目,口裡喃喃而語“早早晚晚,早早晚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