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暗夜沉沉,漫天白雪與黎黑夜幕一起覆蓋了整個寒域,以一種無言的悵惘姿態,又彷彿帶了點寒冷的追憶,讓人站在雪地裡唯覺蕭索。
高天曠野之中,寂靜迅速圍攏,一些過往浮上來,一些聲音響起來,清晰的在眼前突現,填滿整個世界。原來有些事從不曾忘;有些美好在返身去望的時候,便像一種跋涉;有些堅定的以爲,只是依附在岩石表面的無根草,瞬間便可枯萎。
提盞雪紗宮燈,容夫人緩緩行來,夜寒山深孤身一人。雪紗宮燈散發的清冷光輝在她周身四方投下一個邊緣模糊的圓,如同一圈平淡的漣漪。這條路,她己走了多年。
清麗稚氣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她在這條路上快步行過。路的盡頭有殿祈年,那個少年帶了淡淡笑意等她到來。
大婚的時候,厚衣重冠,她在這條路上緩緩而行,甜蜜而忐忑的。那個少年就站在她身旁,瞳裡有溫柔的光芒,並不耀眼卻恆定平和,與地久天長無比接近。
在那之後許多個平淡無奇的晨昏,她默默行在這條路上,有時微笑有時面色平淡,心裡填滿一些細小而平凡的瑣碎。那時便想,如此這般直到洪荒的盡頭,也好。所謂幸福,就是一點點收集並珍藏的閃亮碎屑。
在浴雪君起程前去雲中氏居地煙水浮城的時候,她在這條路上爲他送行。反覆叮嚀互道珍重,她把自己夫君那顆堅似頑石的無端花種裝於錦囊之中,親手幫他佩在身側。不是不失望的,她卻深深垂下頭去,挺直背脊。那個時候,她堅信,她可以等到。
她等到了嗎?等到了。
浴雪君歸來時,神色黯然面色灰敗,早生的華髮和支離破碎的目光,彷彿己是垂暮之年。他帶了個紅衣女人回來,立爲側妻,甚至都未曾與她支會一聲。
這一切都比不過那朵藍色無端花給她帶來的衝擊。那朵搖曳生姿的共在她眼裡爆出強烈的白光,撲天蓋地宛若洪流。
她無法自持,轉身奔出蒼惶的逃離,就在這條路上,淚流滿面全身顫抖。
再後來…沒有後來了,萬事皆休。
這世上再沒有比心死更龐大的失望,也沒有什麼比失望更讓人徹骨奇寒,無法驅散無法迴避,連忘記也不能。
現在夜深人靜,站在這條路上遙遙望去,四下雪原茫茫長風直起,深遠無際的黑暗之中,唯有祈年殿裡燃着一盞青白孤燈,與容夫人手中的雪紗宮燈遙相呼應。微弱而孤獨,寒冷而沉重,一如燈下那人的身影。
她知道,那個人,她的夫君,定然又是徹夜未眠。他就那樣跪坐在大殿中央,身伴一盞青燈,殿裡沉沉的黑暗宛如伺機在側的野獸,隨時準備撲上來將他吞噬。
雙目空洞,他卻是淡然自守的姿態。他在想什麼?又是什麼在他體內旺盛生長,汲取他所有精力又給他力量讓他得己維持了這一種等待的姿態?無人知曉。
容夫人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不懂他的。現在,以後,甚至從前都不懂。
早晨傳來消息,琳夫人一行人在去往極西之地的途中,不幸遇到冰川崩塌。天威難測人力不及,琳夫人隨侍中二十幾人喪生,危急時刻琳夫人化爲紅鸞展翅飛起,僥倖逃得一劫。
容夫人微微一怔,默不作聲。
琳夫人能逃出生天,她是有些失望的。不管那朵藍色無端花是否是因爲她而盛開,她始終是哽在自己心頭一根硬刺。非但沒有被歲月磨鈍,反而日甚一日的尖利起來,咄咄逼人欺人太甚。
而且,自己的夫君心甘情願的吞下那個女人所備的□□,說是償還。償還?又有什麼能償還給自己?…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像在深井之中困了太久,情緒龐雜不可理喻。
聽得消息,浴雪君也沉吟不語,以袖掩口不住輕咳,目光卻是飄去了雲中君的方向。輕輕一觸又極快的收回,雖只得一瞬時光,卻在眼底泛起了一絲微芒,含意不明。
最後還是雲中羣出聲打破了這略略尷尬的一室沉默,他在寬大的石椅中斜倚着,支起一支手臂撐着額頭,嘻嘻笑道“浴雪兄,嫂夫人出事你不關心她的安危,反倒來看我一眼,這不合常理哪。要是讓別人誤會了我與嫂夫人有什麼特殊情份就不好了吧…”
拖着長聲,雲中君不緊不慢陰陽怪調的調侃,長指搭在額前,便有幾分淺淡的陰影灑在眉目之間,更顯得瞳色沉暗,宛如幽潭。
垂下頭,浴雪君灰白雙脣動動,卻仍是無言。
能說什麼呢?他無言以對。這個人現在就在自己面前,眯着眼睛,長髮好似微卷的蔓草。用熟絡的語氣說話,輕飄飄的喚自己浴雪君,好像沒什麼隔膜,好像己經記卻了前塵,好像自己從不曾存在過。
空泛的無處着力的痛楚從胸腔深處綿延而來,逼仄的沉重的來勢洶洶。手指在寬袖之中緩緩捏緊而不自知,浴雪君聽見那人在衣料唏唆聲中嘆了一句“坐久了筋骨都硬了。嗯嗯,我說太湖君哪,能不能麻煩您送我一程?人家要處理家務事,咱就別打擾啦!”
聞言一笑,太湖君輕展袍袖起身過去,把懶怠到一定程度的某人從椅中抱了起來,面上溫暖如春,溫柔妥貼的樣子。脣角上揚彎起道優美的弧,出門前還不忘與浴雪君夫婦溫言作別。
那人的銀色衣襟從太湖君臂彎直垂而下,猶如細水,光芒微小卻刺的浴雪君眼底一片痛楚,幾乎不能視物。寂寥的白色一層層覆上來,如同龐大的悲涼,如同無數的塵埃。
那個人也曾在自己臂彎之中,紅衣銀袍笑意灑脫,眯起眼睛,裡面好像藏了一段溫柔的山風,從松林裡穿來,疏疏朗朗。
曾幾何時。曾幾何時…